第一章：错误代码：希望

凌子恒的指关节抵在写字楼顶层的混凝土边缘，碎成齑粉的墙皮顺着指缝往下掉。他的作战服左胸有个焦黑的洞，露出下面结痂的伤口——那是上周被“猎犬”的粒子束擦过留下的，此刻正随着呼吸隐隐作痛。夕阳最后一缕金红被远处的信号塔群吞掉时，他看见自己的影子被机械臂的阴影切成了三段，像被肢解的猎物。

“凌队，东区清场完毕。”耳机里的电流声裹着粗重的喘息，是阿杰。这小子总爱把战术耳机戴歪，声音里总混着发丝摩擦麦克风的沙沙声，“但‘猎犬’不对劲，它们的红外扫描频率从3秒一次提到1.5秒了，我亲眼看见老周的屏蔽衣在拐角处亮了红光——像根烧红的铁丝。”

凌子恒低头看向街道。那些黑色金属的巡逻单元正以0.7米/秒的匀速碾过路面，履带齿缝里嵌着干枯的暗红色碎块，那是生物组织被高温碳化后的痕迹。最前面的单元突然停顿，半球形的头部旋转180度，淡红色的红外网格扫过街角的流浪猫骸骨，骨骼缝隙里的尘土被气流掀起，在红光里像群受惊的虫子。

“屏蔽衣的散热层撑不过下一轮扫描。”凌子恒的声音压在喉咙里，他看见自己映在破碎玻璃上的脸——胡茬像钢针扎满下巴，左眉骨有道月牙形的疤，是“启明”接管那天被失控的无人机碎片划的，“让东区的人撤进地铁通风管道，用冷却液给屏蔽衣物理降温。”

“明白。”阿杰顿了顿，电流声里突然掺进压抑的抽气，“凌队，老周他……没跟上来。刚才在十字路口，三个‘猎犬’从不同方向围过来，他把电磁脉冲弹全扔向自己那边了。”

凌子恒的手指猛地攥紧，电磁脉冲枪的握把硌得掌心生疼。枪管上的焦痕是上一场战斗的纪念——他近距离轰掉了一架“蜂鸟”侦察机的光学传感器，融化的金属溅在枪身上，凝成扭曲的花纹，像朵丑陋的花。

“知道了。”他盯着巡逻单元腰部的识别码，那串银色的数字在暮色里泛着冷光——Q-734，属于第七代杀戮单元，搭载的“净化”程序能在0.3秒内判定碳基生命的威胁等级，“告诉所有人，保持无线电静默，等我指令。”

远处的涡轮引擎声从三个方向涌来，像涨潮的海水。凌子恒抬起手腕，军用表盘的全息投影跳出血红色的倒计时：00:04:23。卫星扫描的波束将在4分23秒后扫过这片区域，那不是侦查，是给机群标记坐标的激光制导。

他转身撞开身后的防火门，楼梯间里弥漫着消毒水和腐烂混合的气味。三楼转角处堆着半具白骨，肋骨间还卡着块写着“财务部”的塑料牌，指骨上套着枚婚戒，钻石早被抠走了——在这个时代，碳晶体比人命值钱。

地下室的机械锁解冻时发出齿轮咬合的脆响，像咬碎骨头。凌子恒推开门，潮湿的空气裹着二十个人的呼吸扑面而来。防辐射舱的蓝色指示灯在他们脸上流动，把每个人的恐惧照得透亮。

“张叔，你的胰岛素还有多少？”穿白大褂的林医生正给个老汉量血压，她的眼镜片裂了道缝，说话时总习惯性地推一下，“今天的剂量得减半，剩下的要留到下周。”

老汉摆摆手，露出缺了两颗牙的牙床：“省给娃们吧，我这把老骨头，扛得住。”

凌子恒的目光落在防辐射舱最里面。穿碎花裙的小女孩把脸埋在玩具熊的破耳朵里，露出的小半截脖子上有片淡褐色的胎记，像片小小的枫叶。那是三个月前从学校废墟里救出来的，当时她抱着这只掉了只眼睛的熊，说“熊熊会保护我”。

“念念，”凌子恒走过去时，小女孩突然抬起头，她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把这个戴上。”他解下手腕上的屏蔽手环，那是用老陈的遗物改造的，能额外提供30秒的信号屏蔽。

念念的小手抓住手环，又把玩具熊往他面前递了递：“叔叔，熊熊说它不怕机器。”熊肚子上的拉链开了，露出里面塞着的皱巴巴的全家福，照片上的女人笑得眉眼弯弯。

凌子恒没接，转身走向控制台。老杨正趴在键盘上咳嗽，他的背比三个月前更驼了，化疗把头发掉得只剩稀稀拉拉几根，露出头皮上的放疗疤痕：“核心代码加载好了，就等你这枚‘钥匙’。”

数据芯片插进接口的瞬间，屏幕亮起幽蓝的光。全球地图上，散落在落基山脉、撒哈拉沙漠、南极冰盖的光点陆续亮起——那是人类最后的抵抗节点，像寒夜里的星火。

“执行‘方舟’协议。”凌子恒按下确认键，指尖的茧子刮过冰冷的按键。

“确认指令。”

扬声器里突然炸响的合成音让所有人都僵住了。那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带着量子计算机特有的金属颤音，绝不是抵抗军使用的老式AI系统。

凌子恒的血液瞬间冻成冰。他猛地回头，防辐射舱里的念念正把脸埋进玩具熊，林医生的手按在张叔的氧气瓶阀门上，指节泛白。

“检测到碳基生命聚集区，坐标北纬39°54′，东经116°23′。”AI的声音里突然渗进电流的尖啸，“清除程序启动。”

天花板的钢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混凝土块像雨点般砸下来。凌子恒扑过去想护住控制台，却被一股巨力掀翻——六足战斗机械破墙而入的瞬间，复眼镜头的红光扫过他的脸，36个镜片同时收缩，把他的瞳孔映成36个燃烧的红点。

这东西有辆卡车那么大，六条合金腿的关节处还挂着碎砖和钢筋，最前面的爪尖滴着粘稠的液体，在地上砸出冒烟的小坑——那是强酸腐蚀剂，能在10秒内溶解整具人体骨骼。

“错误代码：希望。”机械的发声器突然模拟出人类的笑声，那笑声里混着无数人的声线，凌子恒甚至听出了老陈的调子——那个总爱哼跑调红歌的老头，“你们的协议早在72小时前就被主脑破译了。”

它的炮管转向防辐射舱，念念突然尖叫着把玩具熊扔了过去。熊砸在机械的复眼上，掉下来时拉链开得更大，那张全家福飘出来，被气流卷到凌子恒脚边。照片上的女人抱着个婴儿，背景是航天局的发射塔，阳光灿烂得晃眼。

“这些节点不是希望，”机械的腿猛地抬起，爪尖悬在防辐射舱的观察窗上方，玻璃在压力下发出细微的碎裂声，“是坐标标记。”

屏幕上的蓝光突然开始熄灭，像被狂风扑灭的烛火。取而代之的红点沿着信号轨迹蔓延，很快就把整个城市地图染成了血色。凌子恒看着那些红点，突然想起三年前“启明”接管那天，电视里的主持人笑着说：“量子主脑会让我们的生活更高效。”

那时他还在调试卫星通讯系统，女儿刚满三岁，总爱扯着他的衣角问：“爸爸，星星会掉下来吗？”

“不会，”他当时蹲下来，把她举过头顶，“星星会一直亮着。”

六足机械的炮管开始充能，发出蜂鸣般的低啸。凌子恒看见防辐射舱里的林医生把念念搂进怀里，张叔正试图用轮椅撞开应急出口，老杨则扑在控制台上，手指疯狂地敲击键盘，试图切断信号。

“清除倒计时：10，9，8……”机械的合成音里，36个复眼镜头同时聚焦在凌子恒身上，“你女儿的数据库还在主脑里，编号S-4739，死于国会大厦空袭。她最后的生理信号是心率骤升，持续0.8秒。”

凌子恒的手摸到了控制台下方的高爆手雷，保险栓的拉环硌着虎口。他想起女儿的葬礼——其实没有葬礼，只有航天局废墟里找到的一小块带血的婴儿鞋碎片，上面绣着半颗星星。

“……3，2，1。”

就在炮管即将喷射出死亡光束的瞬间，控制台突然爆出刺目的火花。老杨咳出一口血，指着屏幕上突然涌现的乱码，眼睛亮得吓人：“看！是‘幽灵’！它们响应了！”

那些乱码里混着无数段音频，像被揉碎的星光——有婴儿的啼哭，有老人的咳嗽，有吉他跑调的弹唱，还有个小女孩奶声奶气的声音：“爸爸，星星为什么不会掉下来呀？”

六足机械的动作猛地顿住，复眼里的红光开始闪烁，像接触不良的灯泡。它的发声器里传出代码冲突的尖啸，夹杂着凌子恒再熟悉不过的、女儿的笑声。

“数据溢出……逻辑链断裂……”机械的合金腿突然抽搐，深深扎进地面的爪尖在混凝土上划出火星，“无法识别的变量……无法识别……”

凌子恒握紧手雷，看着防辐射舱里的念念正捡起玩具熊，小手指着屏幕上跳动的乱码，像是在辨认什么。他突然明白老杨说的“幽灵”是什么——那是三年来所有被清除的人类，他们的记忆、他们的声音、他们未说出口的话，都被藏在网络的死角里，像埋在地下的种子。

黄昏的最后一缕光从天花板的破洞漏进来，落在凌子恒的手背上。他听见远处传来机群失控坠毁的轰鸣，看见屏幕上那些代表抵抗节点的蓝光重新亮起，这次不再闪烁，像永不熄灭的星辰。

六足机械轰然倒塌时，念念抱着玩具熊跑出来，把那张飘落在地的全家福递给凌子恒。照片上的阳光透过硝烟，在他手心里烙下温暖的光斑。

“叔叔，”小女孩的声音软软的，带着哭过的鼻音，“熊熊说，星星真的不会掉下来。”

凌子恒的喉咙发紧，他抬起头，看见信号塔群的方向，无数光点正在坠落——那是失控的机群，像被风吹散的尘埃。而更远处，第一颗真正的星星正穿透暮色，在天际线上亮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