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死寂,无边的黑暗与混乱。
崔明远的意识在无尽沉沦的深渊中飘荡。归墟之门的恐怖意念如同亿万根冰冷的触手,缠绕着他的神魂,将他拖向永恒的冰冷与疯狂。柳如烟与红绡残魂的微弱哀鸣,赵虎生命流逝的滴答声,仿佛都隔着厚重的冰层,遥远而模糊。
就在那点残存的清明即将被彻底吞噬的刹那——
嗡!
一点温润、坚韧、带着蓬勃生机的暖意,如同划破永夜的启明星,骤然在他混乱的识海中亮起!这暖意并非炽热,而是如春日破土的新芽,带着一种驱散阴霾、抚慰伤痕的奇异力量。它轻柔却坚定地穿透了归墟之门的冰冷禁锢,精准地落在了崔明远神魂深处那盏即将熄灭的心灯之上。
暖流瞬间蔓延!混乱的意念洪流如同遇到礁石的浊浪,被强行分开、抚平!冻结的神魂感受到一丝久违的松动,沉重的窒息感被驱散!
崔明远猛地吸了一口气,如同溺水者终于浮出水面!冰冷的潭水灌入口鼻,带来刺骨的寒意和真实的痛楚,却也让他彻底摆脱了那恐怖的意念沉沦!
他霍然睁开双眼!
幽蓝的苔藓光芒依旧笼罩着这片归墟门前的空间。青铜巨门依旧冰冷地矗立,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威压。但在他身前,不知何时,多了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
那人身着素色布袍,样式简单,却纤尘不染,与这污秽阴森的幽冥环境格格不入。他背对着崔明远,面朝着那扇巨大的归墟之门,一只手正虚按在冰冷的青铜门板上。掌心之下,一枚小巧的、非金非玉的符箓正散发出柔和而坚韧的金色光晕,光晕中无数细密的、流动不息的金色符文若隐若现,正是这股力量,隔断了归墟之门对崔明远的持续侵蚀!
“醒了?”一个清朗平和的声音响起,那人缓缓收回按在门上的手,掌心的符箓金芒收敛,化作一道流光没入袖中。他转过身来。
那是一张年轻而温润的脸庞,眉目疏朗,眼神清澈,仿佛蕴含着山林晨雾般的灵气,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带着一种超然物外的淡然。他站在那里,周身并无迫人的气势,却自有一股清风拂山岗般的从容气度,将周遭阴寒邪戾的气息无声地排开。
陆长风!
崔明远瞳孔微缩。他从未见过此人,但对方身上那股与寒鳞符同源、却又浩渺深邃了不知多少倍的气息,以及方才那驱散归墟意念的符箓之力,瞬间让他确定了来者的身份——寒鳞符的原主人,他那位素未谋面的搭档!
“陆…长风?”崔明远声音嘶哑干涩,挣扎着想站起,却牵动内伤,一阵剧痛袭来,身体晃了晃。
“崔兄,伤得不轻啊。”陆长风一步踏出,如同缩地成寸,瞬间已至崔明远身侧,伸手轻轻托住他摇摇欲坠的手臂。一股温和醇厚、带着勃勃生机的暖流瞬间从陆长风掌心涌入崔明远体内,如同甘霖洒落焦土,所过之处,经脉中肆虐的阴寒邪气和归墟意念残留的混乱感被迅速抚平、驱散!那股暖流并不霸道,却沛然莫御,崔明远几近枯竭的内腑如同久旱逢甘霖,竟奇迹般地恢复了一丝元气,沉重的眩晕感也消退大半。
“多谢!”崔明远精神一振,立刻看向身侧。寒鳞符就掉落在不远处,符箓表面的灰白死气浓郁,中心那点乳白残魂光晕已微弱到几乎看不见,如同即将燃尽的烛火。
“她们…”崔明远心头一紧。
陆长风的目光也落在寒鳞符上,清澈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凝重。他抬手一招,寒鳞符便轻飘飘地飞入他掌心。他指尖在符箓上轻轻一点,一点金芒没入其中。符箓微微一颤,表面浓郁的灰白死气仿佛被投入烈阳的薄冰,迅速消融褪去,中心那点微弱的乳白光晕如同被注入了一丝生机,虽依旧暗淡,却不再闪烁,稳定了下来。
“魂力损耗过巨,又遭此地幽冥煞气与归墟意念双重侵蚀,几乎油尽灯枯。”陆长风声音依旧平和,却带着一丝郑重,“我已暂时稳住其魂引不散,但若要温养恢复,需离开此地,寻一清静之所,徐徐图之。”
崔明远闻言,心中稍安。他目光迅速扫过地上散落的证物:那截深如墨色的靛蓝核心丝絮、西洋望远镜碎片、靛蓝粗陶罐残片、以及那具二十年前水师制式衣着的尸骸…最后,他的视线定格在巨大的青铜归墟之门上!
“此地…”崔明远声音低沉,“便是所有血案源头?”
“是,也不是。”陆长风的目光也投向那扇巨门,清澈的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芒,“此门,乃‘归墟之引’,是通往那传说中万水归墟、幽冥交汇之地的门户之一,亦是…某种古老邪力渗入此界的节点。二十年前沉船贡品中的邪物,如血鱼鼎、控魂丝,皆源于此门之后,或受其邪力侵染而成。”
他顿了顿,指向地上那深墨色的靛蓝丝絮和陶罐碎片:“此乃‘归墟魂丝’本源,与控尸的靛蓝丝絮同源,却更为精粹霸道。黑袍人所用,不过是稀释衍化之物。至于这沉船水师尸骸…恐怕是当年护送或押运贡品之人,受邪物反噬,或任务失败后被灭口于此。那黑袍人及其背后势力,一直在试图利用此门之力,收集生魂怨血,进行某种…唤醒或献祭的仪式。柳如烟与红绡,便是其选中的祭品。”
陆长风的解释,瞬间将之前所有破碎的线索串联成一条清晰而冰冷的链条!
“必须毁掉它!”崔明远眼神冰寒,握紧了青霜剑柄。剑身感受到主人的杀意,发出低沉的嗡鸣。
陆长风却微微摇头,目光沉静如水:“此门乃空间节点,连通幽冥,本身材质更是亘古奇物,蕴含规则之力。强行摧毁,非我等此刻修为可及,更可能引发空间崩塌,邪力彻底失控喷涌,祸及整个永州乃至更广袤之地。况且…”他目光扫过门扉上那巨大的鱼形漩涡浮雕,“此门已被激活,另一端的存在已然察觉。我们时间不多,当务之急,是救人,取证,离开。”
“救人!”崔明远心头猛地一震!赵虎!时间!他立刻看向陆长风。
陆长风似早有所料,从袖中取出一物。那是一块巴掌大小、形状不规则的青碧色玉石,通体晶莹剔透,触手冰寒刺骨,仿佛握着一块万载玄冰!但奇异的是,在这青碧冰寒的核心深处,一缕细如发丝、却异常活跃的金红色火纹,如同有生命的精灵,在其中缓缓游弋、跳动!玉石表面天然纹理如同细密的鳞片,正是传说中的“青鳞寒玉髓”!
“循着寒鳞符的微弱感应,在潭底一处地火裂隙边缘寻得此物。”陆长风将寒玉髓递向崔明远,“幸不辱命。速回救人!”
崔明远接过这冰寒与温热交织的奇物,入手瞬间,一股精纯无比的生机便顺着手臂蔓延,连他体内的伤势都似乎被抚慰了一分。他不再犹豫,迅速将寒玉髓贴身收好。
“证物!”他目光扫向地上的靛蓝核心丝絮、陶罐碎片、望远镜残骸。这些是连接沉船案与当前血案、指向幕后黑手的关键铁证!
陆长风颔首,袍袖轻拂。一道柔和的金光卷过,地上的几样关键证物连同那半截异域断簪(崔明远一直随身携带)瞬间消失不见,显然是被他收了起来。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巨大的归墟之门,门上的鱼形漩涡浮雕似乎隐隐流转着更加妖异的光芒。
“走!”陆长风低喝一声,不再耽搁。他一手扶住崔明远手臂,另一只手并指如剑,在身前虚空中快速划动。一道道流淌着金色符文的光线瞬间交织,构成一个繁复玄奥的阵图!
“破界·溯流!”
阵图金光大放,将两人身形笼罩!崔明远只觉一股柔和却无可抗拒的力量包裹全身,眼前景物瞬间模糊、扭曲!冰冷沉重的潭水压力、阴寒刺骨的幽冥煞气,如同退潮般迅速远离!
下一刻,天旋地转的感觉消失。
冰冷潮湿的空气被带着草木清香的夜风取代。脚下是坚实的土地,头顶是疏朗的星空与一弯残月。断魂崖狰狞的轮廓在不远处沉默矗立,而身后,是那口依旧蒸腾着灰白寒雾、深不见底的寒龙潭。
他们已瞬间脱离潭底,回到了崖上!
“好手段!”饶是崔明远心志坚韧,也不禁为这神乎其技的遁术暗赞一声。但他无暇感慨,赵虎命悬一线!
“回城!”崔明远目光如电,投向永州城的方向。
陆长风点头,不再多言。他身形一动,并未御风飞行,但步伐玄妙,看似闲庭信步,每一步踏出,身形便如同融入风中,出现在十数丈外!崔明远强压伤势,将青霜剑意催动到极致,身化一道黯淡的青影,紧随其后。
两道身影,一素白从容,一青衫染血,在黎明前最深的夜色中,如同两道破开迷雾的流星,向着永州城的方向疾驰而去。夜风在他们身后呼啸,卷动着残留的寒意与血腥。
永州城,州府衙署,偏厢。
烛火摇曳,映照着赵虎惨无人色的脸庞。他气息微弱到几乎断绝,胸口微弱的起伏如同风中残烛。背上那道伤口周围,乌青之色已蔓延至整个后背,丝丝缕缕的黑气如同活物般在皮下蠕动,甚至隐隐形成一张狞恶的鬼面,正贪婪地蚕食着他最后的生机。刘一手和另外几位大夫围在床边,个个面如死灰,金针插满赵虎几处大穴,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邪毒一点点逼近心脉,回天乏术。
“子时…快到了…”一个大夫绝望地看着沙漏。
吱呀——
房门被猛地推开!带进的夜风卷得烛火一阵乱晃。
崔明远带着一身冰寒露水与未散的血腥气,如同标枪般立在门口,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锐利如寒星。陆长风静静地跟在他身后,素衣无尘,与这紧张绝望的氛围格格不入。
“大人!”刘一手如同抓住救命稻草。
崔明远一言不发,快步走到床边。他看也不看赵虎那骇人的伤口,直接从怀中取出那块青碧色的青鳞寒玉髓!
玉石暴露在空气中,一股奇异的冰寒与生机交织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连烛火都似乎被这气息压得一暗。几位大夫只觉得精神一振,连呼吸都顺畅了几分,不由得惊骇地看着那块奇石。
崔明远并指如剑,青霜剑意凝于指尖,小心翼翼地在寒玉髓边缘最薄处一削!
嗤!
一片薄如蝉翼、闪烁着青碧光泽的粉末应声而落!粉末边缘,那缕金红火纹清晰可见,跳动不息!
“无根水!”崔明远沉声道。
旁边早有准备的衙役立刻递上一碗清澈的雨水(早已备好)。崔明远将那一小撮闪烁着青碧与金红光泽的粉末,轻轻抖入碗中。
粉末入水,并未溶解,反而如同活物般,在水中迅速旋转、扩散!清水瞬间被染成一种奇异的青碧色,水面上跳跃起无数细小的金红色光点,如同微缩的火焰精灵在舞蹈!一股更加浓郁的、令人心旷神怡的冰寒生机气息爆发出来!
崔明远捏开赵虎紧咬的牙关,将这一碗闪烁着奇异光芒的药液,缓缓灌入他口中。
药液入喉的瞬间——
“呃…嗬!”昏迷的赵虎身体猛地一颤!一股肉眼可见的青碧色寒气,如同活物般,顺着他喉咙急速向下蔓延,所过之处,皮肤表面瞬间凝结出一层薄薄的、带着鳞片纹理的冰霜!寒气直逼心脉!
与此同时,他背上那蠕动的黑气鬼面仿佛遇到了天敌,发出无声的尖啸,疯狂地扭曲、挣扎起来!乌青的伤口处,靛蓝色的幽光疯狂闪烁,试图抵抗那青碧寒气的入侵!
冰与毒,生与死,在赵虎体内展开了最激烈的交锋!
“按住他!”崔明远低喝。
几名衙役慌忙上前,死死按住赵虎剧烈抽搐的身体。只见赵虎裸露的皮肤下,青碧色的冰线如同蔓延的藤蔓,与乌黑蠕动的毒气不断碰撞、纠缠!冰线所至,黑气被冻结、驱散;但黑气反扑,又不断消磨着冰线的力量。那伤口处的靛蓝幽光更是如同毒蛇之眼,阴冷地闪烁着,不断催生新的黑气!
陆长风静静地看着,清澈的眼眸中倒映着这场无声的生死搏杀。他并未出手,只是指尖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僵持了约莫半盏茶功夫,就在青碧冰线后继乏力,即将被重新反扑的黑气淹没之时——
赵虎心口处,那缕随着药液进入的金红色火纹,终于爆发了!
一点炽烈却不灼人的金红光芒,如同破晓的朝阳,猛地从赵虎心口透出!光芒瞬间融入那青碧色的冰线之中!原本被黑气消磨得暗淡的冰线,如同被注入了无穷的生命力,青碧光芒大放,边缘更是跳跃起细碎的金红火焰!
嗤嗤嗤——!
如同滚汤泼雪!融合了金红火纹的青碧寒气势如破竹!所过之处,乌黑毒气被瞬间净化、蒸发!那伤口处疯狂闪烁的靛蓝幽光发出一声凄厉的尖鸣(只有魂觉敏锐者能感),如同被烈焰灼烧的毒虫,猛地黯淡下去,随即彻底熄灭!
赵虎背上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停止了溃烂!边缘翻卷发黑的皮肉,被一层晶莹的青碧冰晶覆盖,冰晶之下,坏死的组织迅速脱落,新鲜的肉芽在金红光点的滋养下,竟开始缓慢地生长、弥合!弥漫整个后背的乌青之色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皮肤恢复了失血过多的苍白,却不再是死气的乌黑!
“活了…活了!”刘一手激动得老泪纵横,手指搭上赵虎的脉搏,虽然依旧虚弱,却已有了平稳的跳动!那股跗骨之蛆般的阴寒邪毒,已被彻底拔除压制!
满屋的大夫和衙役,看着这近乎神迹的一幕,无不震撼失语,望向崔明远和他身后那位素衣男子的目光,充满了敬畏。
崔明远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强烈的疲惫与伤痛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眼前阵阵发黑,身体晃了晃。
一只手稳稳地扶住了他的肩膀,温和醇厚的暖流再次涌入,缓解着他的伤痛与疲惫。崔明远转头,对上陆长风那双清澈平静的眼眸。
陆长风的目光扫过昏迷但生机已稳的赵虎,扫过屋中敬畏的众人,最后落在窗外。
东方天际,已泛起一丝微弱的鱼肚白,漫长而血腥的一夜终于过去。
“崔兄,”陆长风的声音依旧平和,却在这劫后余生的清晨,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沉船之秘已露端倪,血案元凶尚在暗处。永州城下,暗流涌动,这潭水,比那寒龙潭…更深。”
他微微一顿,看向崔明远,嘴角那丝淡然的笑意似乎深了一些,眼底却掠过一丝冷冽的锋芒。
“你且安心养伤,稳住这永州局面。接下来的风暴,该换我…去会一会了。”
晨曦微光透过窗棂,落在陆长风素色的衣袍上,映出他挺拔如松的身影。他就那样静静地站着,仿佛一柄藏于匣中的绝世古剑,虽未出鞘,却已有无形的锋芒,欲破开这黎明前的最后黑暗。
青霜染血,长风已至。永州迷局,终将迎来破晓之光。而更大的风暴,已在陆长风平静的话语中,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