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贡院。
森森高墙隔绝了汴梁城的喧嚣，只余下一种令人窒息的、混合着陈年墨臭、新糊裱纸和无数举子紧张汗息的浑浊气味。数千考棚如同蜂巢，密密麻麻排列在巨大的广场上，在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里，只亮着零星的、摇曳的烛火，如同挣扎的萤虫。
李寻欢端坐于“地字丁酉”号考棚。面前是铺开的素白宣纸，墨已研好，笔搁在砚山。他闭目凝神，对周遭的窃窃私语、翻动卷宗的窸窣、乃至远处压抑的咳嗽充耳不闻。袖中那枚封存着“冰魄”的幽蓝小管，紧贴着肌肤，散发着恒定而刺骨的寒意，如同心脏旁悬着的一块万年玄冰。霜夫人的警告，如同冰锥，悬在头顶——“放榜之时，血雨腥风！”
时间在死寂中爬行。天光渐明，灰蒙蒙的光线艰难地穿透贡院上空厚重的阴霾，映照着一张张或紧张、或茫然、或强作镇定的年轻脸庞。空气沉闷粘稠，压得人喘不过气。
“主考官大人巡场——！”
一声拖长了调子的唱喏，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打破了考场的沉寂！
压抑的骚动如同涟漪般迅速扩散。所有举子，无论正在奋笔疾书还是苦思冥想，此刻都下意识地停下动作，屏住呼吸，目光齐刷刷地投向甬道尽头。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一种奇特的、略显拖沓的节奏。一队身着绯红官袍、神情肃穆的考官在手持水火棍的衙役护卫下，缓缓步入考场甬道。为首一人，头戴乌纱，身着象征正三品的紫袍仙鹤补服，身形清癯，正是今科会试主考官、翰林院掌院学士——周文正。
李寻欢的目光如同两道无形的丝线，瞬间穿透人群，牢牢锁定了周文正。
距离尚远，但李寻欢超凡的目力已捕捉到异样！周学士的步伐看似沉稳，实则脚踝僵硬，如同提线木偶。他微微低着头，官帽的阴影遮住了大半张脸，但李寻欢清晰地看到，他垂在身侧的双手，手指正以一种极其细微的频率、无法自控地颤抖着！尤其是指甲盖的边缘，在灰白的天光下，竟隐隐透出一抹极淡、极诡异的幽蓝光泽！
寒螭涎！毒已入骨！
更让李寻欢心头一沉的是周文正的眼神！当巡场队伍经过前排考棚时，周学士似乎被某个举子翻动试卷的声音惊动，猛地抬起头！
那双眼睛！
浑浊！涣散！瞳孔深处仿佛蒙着一层浑浊的冰雾，完全失去了往日的清亮睿智！冰雾之下，却又燃烧着一种狂躁的、歇斯底里的火焰！那火焰毫无焦点，如同被困在玻璃罩中的疯兽，充满了毁灭一切的欲望！他的目光扫过一张张年轻的脸庞，那眼神里没有丝毫师长应有的威严与期许，只有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冰冷的、漠然的…食欲？！
如同饿狼看着待宰的羔羊！
李寻欢袖中的手指猛地攥紧！“牵机引”毒发的前兆！癫狂自残？不，霜夫人只说了其一！这眼神，分明预示着更可怕的爆发！
巡场的队伍缓慢前行，周文正那扭曲的眼神如同瘟疫般在考场上空蔓延，所过之处，举子们无不感到一股莫名的寒意从脊背升起，下意识地低下头，不敢与其对视。
队伍终于行至李寻欢考棚附近。周文正似乎对周遭的一切置若罔闻，依旧保持着那种僵硬而诡异的步伐。但就在他即将走过李寻欢考棚的瞬间——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如同惊雷在李寻欢耳畔炸响的声音！
周文正宽大的紫袍袖口内，似乎有什么东西…断了？！
李寻欢瞳孔骤缩！他看得分明！周文正垂在袖中的右手，手指猛地一蜷！那动作快如闪电，带着一种积蓄已久的、毁灭性的力量！而随着那“咔嚓”轻响，一股极其细微、却带着刺骨甜腥的寒气，如同毒蛇吐信，瞬间从他袖口弥漫出来！
是冰晶碎裂的声音！是他袖中藏着的、那柄淬了“寒螭涎”的——毒刃？！
时机！就是此刻！
李寻欢全身肌肉瞬间绷紧如弓弦！丹田内息疯狂流转！左手在袖中闪电般一探！那枚封存着“冰魄”的幽蓝冰晶小管已滑入指间！冰冷的触感刺激着神经！他的目光如同锁定猎物的鹰隼，死死盯住周文正那微微鼓动的袖口！
巡场的队伍并未停下。周文正似乎毫无所觉，依旧僵硬地迈着步子，眼看就要走过李寻欢的考棚。护卫的衙役和随行考官也未曾察觉那细微的异响和气息。
就在周文正的身影即将完全越过李寻欢考棚的刹那——
异变陡生！
“呃…嗬嗬嗬……” 一声如同破风箱般压抑不住的、充满痛苦和狂乱的嘶吼，猛地从周文正喉咙里爆发出来！
他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猛地顿住脚步！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原本僵硬的肢体爆发出骇人的力量！他猛地抬起头，脸上所有肌肉扭曲变形，青筋如同蚯蚓般暴凸！那双浑浊的眼睛瞬间被猩红的血丝和疯狂的毁灭欲彻底占据！
“杀！杀！都该死！！”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咆哮响彻考场！
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周文正猛地从宽大的紫袍袖口里，抽出一柄奇形怪状的兵刃！
那兵刃长约尺半，非刀非剑，通体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幽蓝如冰晶的诡异材质！刃身扭曲如蛇，布满细密的锯齿，在昏暗的天光下闪烁着妖异嗜血的寒芒！刃尖处，一点粘稠的、散发着甜腻腥气的幽蓝液体，正缓缓滴落！
寒螭涎！淬毒冰刃！
“啊——！” 前排的举子发出惊恐欲绝的尖叫！
周文正已然彻底疯狂！他猩红的双眼瞬间锁定了距离他最近、正吓得瘫软在地的一名年轻举子！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手中那柄妖异的冰刃高高举起！幽蓝的毒液在刃尖凝聚欲滴！带着冻结血液、撕裂灵魂的恐怖杀意，朝着那惊恐万状的举子，狠狠劈落！
“大人不可！”
“拦住他！”
护卫的衙役和随行考官这才如梦初醒，惊骇欲绝地扑上去！但距离太近，毒刃太快，杀意太盛！眼看那淬毒的冰刃就要将那无辜举子劈成两半！
千钧一发！生与死的界限，薄如蝉翼！
就在这毒刃即将触及举子头顶发丝的瞬间——
“咻——！”
一道细微到几乎被忽略、却又凝聚了穿透一切意志的破空厉啸，撕裂了考场凝固的空气！
快！超越了视觉的捕捉！超越了思维的运转！
一道凝练到极致的寒光！如同黑夜中撕裂乌云的冷电！如同九幽之下射出的裁决之芒！
它后发先至！无视了空间的距离！精准无比地撞在了那柄下劈的、淬毒冰刃的——刀镡与刀身连接处最脆弱的那一点！
“叮——！！！”
一声极其清脆、如同冰晶琉璃轰然炸碎的巨响，瞬间盖过了所有的惊呼和咆哮！
火星四溅！
那柄妖异嗜血的淬毒冰刃，如同被雷霆击中！在距离举子头顶不足三寸的空中，硬生生被那道寒光蕴含的恐怖力量撞击得——寸寸断裂！
前半截淬毒的幽蓝刃身，连同那滴致命的毒液，被巨大的撞击力震得粉碎！化作无数闪烁着幽蓝光泽的冰晶碎片，如同毒蜂般四散激射！
后半截带着刀镡的断柄，则如同被无形巨手狠狠攫住，带着巨大的冲力，从周文正因剧震而麻木的手中脱手飞出！
“噗嗤！”
断柄如同沉重的铁锥，狠狠砸在数丈开外的青砖地面上！深深嵌入！碎石飞溅！
整个考场，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这电光火石、神乎其技的一幕彻底震懵了！时间仿佛凝固！画面定格在：周文正扭曲疯狂的脸庞和僵在半空的断臂；那年轻举子瘫软在地、劫后余生般呆滞的眼神；以及空中尚未落尽的、闪烁着妖异蓝芒的冰晶碎片…
而那道拯救了这一切的寒光，在完成它惊世一击后，余势未消，“笃”的一声，深深钉入了考场中央那根支撑着巨大考棚顶盖的、两人合抱粗的朱漆木柱之上！
木柱震颤！木屑纷飞！
众人这才看清那寒光的真容——
一柄三寸七分长、薄如柳叶、朴实无华、甚至未开锋刃的飞刀！
刀身深深没入坚硬如铁的楠木柱中，只余短短一截刀柄和系着的半截红绸露在外面。红绸在沉闷的风中无力地垂落，如同凝固的血痕。
刀柄之上，清晰可见一个被磨损、却依旧透着凛然之气的刻字——
**“李”**
死寂！绝对的死寂！
数千道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瞬间从断裂的毒刃、疯狂的考官、劫后余生的举子身上，齐刷刷地转向那根朱漆木柱！
转向那柄深嵌木柱、力挽狂澜的——飞刀！
再转向飞刀射来的方向——
地字丁酉号考棚！
青衫磊落，身姿挺拔如孤松。李寻欢缓缓放下左手，袖口滑落，遮住了方才弹出飞刀的修长手指。他的脸上没有半分惊惶，也无丝毫得色，只有一种勘破生死、洞穿迷雾的沉静。目光清冷，越过混乱的人群，越过疯狂挣扎被衙役死死按住的周文正，遥遥投向考场尽头那高耸的、象征着皇权与文运的明远楼。
飞刀钉柱，余韵未绝。红绸垂落，如同无声的宣告。
考场之上，一片死寂的惊涛骇浪之中，不知是谁，用颤抖而敬畏的声音，低低地、如同梦呓般念出了那个即将震动汴梁、响彻江湖的名字：
“小…小李…飞刀？！”
这三个字，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死寂！
“飞刀！是飞刀！”
“他救了人！”
“李寻欢！是李寻欢！”
惊呼声、议论声、难以置信的抽气声如同海啸般轰然爆发！整个贡院广场瞬间沸腾！无数道目光聚焦在那袭青衫之上，充满了震惊、敬畏、感激，以及…难以言喻的复杂！
混乱的漩涡中心，李寻欢却仿佛置身事外。他的目光，穿透鼎沸的人声，穿透周文正癫狂的嘶吼，死死锁定了明远楼那扇紧闭的、雕刻着狴犴兽首的巨大窗户！
就在飞刀钉入木柱的瞬间！他清晰地捕捉到，那扇窗户的缝隙之后，一道冰冷、怨毒、充满了震惊与暴怒的视线，如同毒蛇般死死地钉在了他的身上！
杀局未破！风暴才起！
袖中那枚“冰魄”，依旧散发着刺骨的寒意。霜夫人那句悲凉的话语，如同惊雷在他心底炸响：
“寒江独钓，旧雪犹在。侠骨虽折，其锋未埋！”
他缓缓抬起右手，指尖在冰冷的飞刀刀柄刻痕上，极轻地抚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