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月过去。江城黄鹄山。拦江堤。晴。
墨自杨身倚栏杆,远望黄鹄山巅的黄鹤楼,浅声吟唱:“一拳槌碎黄鹤楼,一脚踢翻鹦鹉洲;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
“李白恨崔颢写得好吗?”木香沉心神不宁。
“不恨。他是恨自己,恨自己让崔颢捷足先登了。”
“我知道妹妹为什么突然吟唱这诗了。你还在怪自己跟丢了大孃。我作为哥哥,该怪我才对。”
“哥哥太敏感啦,我只是一时诗兴大发而已。”
“别安慰我。”
“事已至此,咱俩就别再竞相自责了好不好?非得怪罪谁不可,那也得怪龟峰鉴剑。”
“怪龟峰鉴剑做甚?”
“要不是正逢黄鹤楼举办龟峰鉴剑,一路上哪里会留下那么多大队人马的足迹?现在看来,这些足迹就是前来参加龟峰鉴剑的各路门派留下的,而咱恰恰跟错了。做贼的遇上截路的,赶巧了。”
“以前我倒是十分向往龟峰鉴剑,”木香沉悻悻地说,“没曾想误打误撞上了,却了无兴致。”
“三天后龟峰鉴剑就开始了。哥哥,这三天里咱好好想个办法解决跟丢大孃的事儿,完了开开心心上黄鹤楼看热闹好不好?”
“好是好,但哪有那么容易解决?方才我打听过了,从这儿去长安,还是得绕道河南道,而咱已经兜出了一个大圈子,再往回追的话,纵使是日夜兼程也无济于事。”
“骗骗自己不行吗?你别老是将神经绷得紧紧的。说好的没心没肺呢?哥哥什么都好,就是太忧郁了。”
“我已经很努力了,但做不到。”
“你就是太追求完美了。一点点小事落在你身上,都能变成心里面的一块大石头。”
“我是大哥。”
“不懂得将责任与压力分享给弟弟妹妹的大哥不是好大哥。”
“让你别安慰我。”
“这不是安慰,这叫教导。”
木香沉左右观望,幸好没人听见。墨自杨又说:
“哥哥成天埋在练功房里,见识自然没有妹妹多,见识少了,思路也就放不开,思路放不开,就等于作茧自缚。”
“人来人往的,小声点儿。”
“哥哥也会害臊?”
“逗你玩的。”
“逗我玩?是哄我开心吧。要是你能将疼妹妹的这种心态放在所有的事情上面,那才叫一个完美。”
“再多给我一点时间,我会调整过来的。”
“说得轻巧。你懂得如何调整吗?”
“你再教导教导我呀。”
“忘了爹爹,忘了他不断施加在你身上的那些重压——‘长兄如父’是一个道道地地的伪命题。”
“说得轻巧。忘得了吗?”
“我说的忘不是忘。爹爹死了,死了就等于过去了,过去了的就等于不存在了,不存在的东西能有多少价值呢?与其沉溺于过去,还不如放手一搏将来。”话说得正经,但墨自杨不断地伸着懒腰,“我还想回到过去呢,哥哥天天将我捧在手心里的那一段过去。但要是这样,长大有何意义?”
然后又笑眯眯地爬上了木香沉的怀里:“趁着还没彻底长大,哥哥再多捧一捧妹妹。”
东方红,太阳升。
黄鹤楼披上了一件金色袈裟,光芒万丈。
“哥哥走啊。”
“往哪儿走?”
“哪儿热闹往哪儿走。”
“妹妹就不怕让人抓了去?”
“咱是丐帮弟子。”
“就怕万一。”
“龟峰鉴剑在即,各路好手云聚,在这一种特殊的众目睽睽之下,没人敢使坏。再者,大嬢被捕而不见你我,那些坏人们势必以为躲起来了,正到处找呢,哪有空来这里凑热闹?”
“还是怕万一。”
“还是不用怕。龟峰鉴剑啊,决明子大师与希女子道人能缺席吗?绝不能。‘万一’来了咱就往他二人头上扔。”
“头头是道。听你的。”木香沉一举将妹妹甩上了肩头。
“就凭哥哥这劲头,咱一定能捡着好运气。”
“上哪儿捡好运气?”
“热闹的地方啊,越热闹的地方好运气越多。”
耶。击掌相庆。
“黄鹤楼,我们来啦——”
春末夏初,黄鹄早已忘却了残冬和初春的朔风凛冽,它们越飞越高,有些飞上了黄鹤楼的葫芦形宝顶,更多停在了黄鹤楼脚下的黄鹤矶头。想必是有爱鸟者在此喂食。
黄鹤矶头是一片人工坝子,三天后将承载龟峰鉴剑所有的刀光剑影。兄妹二人牵着马走在石头路上,马蹄铿锵有声。参差不齐的石头缝里生长着草丛,草丛黑绿、粗短、伤痕累累。这一段上山的路并不太长,终点就是让李白耿耿于怀乃至于视为心魔的黄鹤楼。
哪怕花光兜里所有的钱而真成了乞丐,墨自杨也要住在这里。这不是说笑,她就是这么盘算的。黄鹤楼作为江城最著名的集吃喝玩乐于一体的综合型客栈,相当于一档新闻联播。主要体现在高端人士云集,武林人物不消说,蹭热度或者携带某些政治目的而来的达官显贵也不用说,就说文人骚客也不会少——她就是冲着这个来的。
这一个烧钱的决定卓有成效。刚刚住下,兄妹俩便已从各种口风中知悉江采萍在短短时间之内已然成为了唐玄宗独宠的梅妃娘娘。这则新闻独占鳌头,让龟峰鉴剑的各种话题黯然失色。
这则脍炙人口的大新闻给兄妹俩带来了一惊一喜。
喜的是墨自杨,但不是因为娘亲的一鸣惊人而喜,而是有了“梅妃”这一个明确的靶标。试想,大唐后宫囤积了数万嫔妃,直白一点说也就是一座巨型的人肉仓库,如果没有一个特殊的名分、名号,哪怕可以大摇大摆地进去找,就算找到了,眼睛也瞎了。
惊的是木香沉。以江采萍的才情与容貌,他虽然早就料到会有这种结果,但仍然承受不住真相落地的打击。客房望江,江水滔滔,碧空如洗。但他看到的是黄鹄折翼,天昏地暗。
逃亡以来,他无时不刻幻想着娘亲能够遭遇皇帝的“退货”,因为那是一个浑身上下都是病、分不清是非、看不清美丑的皇帝——他总是将唐玄宗想象成脑壳长包、眉毛发霉、双耳畸形、鼻孔朝天、牙齿掉光、眼睛里长满麻子的老头,但当他把皇帝幻想成为这样一个老头的时候,他马上就会联想到这个老头和美丽的娘亲在一起的情形。
老头会张开有如老鼠洞一样黢黑的嘴巴,嘴对嘴地喂娘亲吃新鲜的荔枝或者甜点;接着老头会让娘亲穿上一件绣着红梅花的半透明黑丝薄纱裙,翩翩起舞;再接着,老头会用他那双脱了好几层皮、可以看见腐肉的手抱起娘亲,放在一张长满蛀虫的龙床上。然后就有一具赤条条的犹如干尸一般的东西压在了娘亲软玉温香的身体上,散发着恶臭的口水正好打在了娘亲峰高堑缓的胸口,而娘亲还不得不愉快地接受,甚至于还回去一个长长的吻。
每当想到这里,木香沉便血脉偾张,筋力涌动,而此时此刻,潜伏在体内的十般断天真气做出了回应——第一般断天刀“断决如流”如洪流一般贯通了全身经络。
《十般断天刀》正如那一些十余岁年龄不该有的幻想,提前降临到了木香沉身上。
于是,来自于武学与意念之间的矛盾将长期伴随并折磨着木香沉——此情此景下突破神功门槛,他羞愧难当。令人又爱又恨的娘啊,儿子受够了。他闷哼一声,一掌劈在了窗棂上。
窗棂应声而裂,但并未脱落,裂纹细腻而笔直,乍一看仍然完好无损。至于赔不赔钱,退房的时候才知道。
这一切自然逃不过墨自杨的眼睛,虽然她尚未发觉《水天一色》存在着某种致命缺陷,虽然她也捉摸不透木香沉具体在想些什么,但看出了他是在某种莫大痛苦的刺激下才练成了第一般断天刀。
但她故作不知,故作轻松地说:“哥哥,我方才听人说,黄鹤矶头另一角还有一条山道,顺着山道蜿蜒而下不多远,便有一条热闹的小街,你带妹妹下去逛逛好不好?”
“哥哥背着你走。”木香沉偷偷拭去了眼角的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