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槐花绽放时
安全屋的伪装网在液压装置的带动下缓缓升起，金属齿轮转动的“咔嗒”声里，一片带着晨露的槐树叶悠悠飘落，恰好粘在越野车布满沙尘的挡风玻璃上。凌子恒推开车门，潮湿的空气立刻涌了进来，混杂着地下掩体特有的消毒水味，还有雨后泥土的腥气——昨夜那场不大不小的雨，把安全屋周围的灌木都洗得发亮。
地下掩体的入口处，老杨正蹲在青石板铺就的台阶上抽烟。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军绿色的裤脚沾着草屑和泥点，烟卷明明灭灭的火光映着他眼角深刻的皱纹。看到越野车的车门打开，老头手里的烟卷“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他慌忙用拐杖头去碾，却因为动作太急，差点从台阶上滑下去。
“阿杰！”老杨的拐杖重重敲在石板上，发出“笃”的一声闷响，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你这混小子……命比蟑螂还硬！”他本想再说几句狠话，可看到阿杰被凌子恒扶着下车时苍白的脸，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剩下眼圈微微发红。
阿杰左臂打着厚厚的绷带，吊在胸前，绷带边缘还渗出点淡褐色的药渍。他咧嘴一笑，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试图抬右手去拍老杨的肩膀，却被身后的林岚一把按住：“别动！刚换的药布！”林岚的声音清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她转头对迎上来的小李——那个总爱脸红的年轻队员说，“把医疗箱抬到地下二层观察室，准备好辐射病专用隔离床，阿杰需要静养至少一周，期间不能接触任何辐射源。”
小李连忙点头，红着脸接过林岚手里的医疗箱，手指不小心碰到箱体的金属锁扣，触电似的缩了缩手，转身快步往掩体里跑，军靴踩在石板上发出“噔噔”的声响。
“爸爸！”安安像只小鹿从掩体里冲出来，羊角辫上还别着朵皱巴巴的槐花瓣，大概是昨天晚上别上的，花瓣边缘已经有点发蔫。小姑娘扑进凌子恒怀里，小手紧紧攥着他的衣角，指缝里露出半块星星石，石头上还沾着点泥土，“妈妈的光昨天晚上回来过！落在老槐树上了，你看——”她拽着凌子恒的手往掩体旁那棵老槐树跑，树龄看起来有几十年了，树干粗壮得要两个成年人才能合抱，树皮上布满沟壑，像位饱经风霜的老人。
果然，老槐树朝南的那面树干上，有片巴掌大的叶子泛着淡淡的绿光，像是浸过荧光剂，在晨雾里若隐若现。安安踮起脚尖去够那片叶子，小手还差着半尺远，急得直跺脚：“就是这片！昨天晚上它亮得像小灯笼！”
王小胖抱着父亲那本牛皮封面的笔记，站在老槐树下迟迟没动。晨雾在他脚边缭绕，把军靴的边缘打湿了一圈，裤腿上还沾着西部荒漠的细沙。他微微低着头，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眼睛，只能看到他紧抿的嘴唇。突然，他的目光落在树干半腰的树洞里，那里似乎塞着个油纸包。
王小胖踮起脚，伸手从树洞里掏出那个油纸包。油纸是用粗麻纸做的，边缘已经有些泛黄发脆，上面还印着模糊的“能源安全研究所”字样。解开系着的麻绳时，一阵甜香飘了出来——是半块槐花饼，饼边还带着点焦痕，形状和他爸笔记里画的简笔画一模一样，连焦痕的位置都分毫不差。
“是王叔叔做的！”念念举着她那只缺了耳朵的玩具熊跑过来，小熊的耳朵位置别着片新摘的槐树叶，叶尖还带着露水。小姑娘扎着两个丸子头，右边的丸子有点歪，大概是睡觉蹭的，“昨天晚上好多绿光围着槐树转，王教授的光特别亮，还往树洞里塞东西呢，我趴在窗台上亲眼看见的！”
凌子恒走过去，从王小胖手里接过那半块槐花饼。饼的边缘有点硬，中间却还带着点温软，大概是被树洞的温度捂着的缘故。他掰下一小块放进嘴里，粗糙的麦香在舌尖弥漫开来，混着淡淡的苦涩——安全屋的糖精早就见底了，能做出这样的味道，已经很不容易。
但这味道却让他忽然想起苏晴。那时她还在航天局工作，总爱在休息时钻进厨房，系着那条洗得发白的蓝布围裙翻烤槐花饼。阳光透过纱窗落在她发梢，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饼铛里的油星时不时溅起来，她总笑着往后躲，说烫到会留疤，可下次还是会忘了似的往前凑。
“味道怎么样？”安安仰着小脸看他，睫毛上还挂着晨露，像沾了碎钻。
“像妈妈做的。”凌子恒把剩下的半块递给她，指尖触到她柔软的头发，带着点潮湿的水汽，“等雨彻底停了，我们给槐树浇点水，让它结更多的槐花，做更多的槐花饼。”
安安用力点头，小嘴里塞着槐花饼，含糊不清地说：“还要给念念留一半！”
地下二层的观察室是间十平米左右的小屋，墙壁是加厚的铅板，窗户上蒙着防辐射玻璃。林岚正坐在床边给阿杰换药，她摘下了平时总戴着的眼镜，露出双清澈的杏眼，专注的神情让她平日里略显严肃的脸柔和了许多。阿杰背上的辐射灼伤伤口呈不规则的红斑，边缘泛着点紫色，像片褪色的晚霞，看着有些触目惊心。
“老杨把他珍藏的灵芝拿出来了，”林岚用镊子夹着浸了消毒水的棉球，轻轻擦拭伤口周围的皮肤，动作轻柔得像抚摸羽毛，“说是三年前在北边乱石岗采的，平时宝贝得跟命根子似的，这次二话不说就泡了酒，说给你当药引。”
阿杰龇牙咧嘴地笑，因为动作牵扯到伤口，疼得倒吸一口凉气：“那老头平时喝口酒跟割肉似的，瓶底那点酒渣都能泡三遍，这次倒大方。”他忽然瞥见窗外飘进的一片槐花瓣，花瓣落在铅制窗台上，轻轻打了个旋，“对了，子恒说没说，‘启明’那些残余的数据库什么时候去清理？万一还有漏网的意识收集装置……”
“老郑带着小队昨天一早就出发了，”林岚往伤口上涂着浅绿色的药膏，药膏接触皮肤时泛起点白沫，“昨天傍晚传回来消息，西部荒漠的实验室废墟里，发现了七个工程师的遗骸，都穿着带编号的防护服，和小胖他爸笔记里记的编号能对上。”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小胖说等你好点，想亲自去把他们的遗骸带回来，找个有槐树的地方安葬。”
阿杰望着天花板的通气孔，那里有片槐树叶正悠悠飘落，大概是从地上飘进来的：“该带他们回家了。在那种地方困了这么多年，换谁都得想家。”
三天后的清晨，凌子恒在指挥室整理星图。指挥室的墙壁上贴满了各种星图，有打印的，也有手绘的，角落里还堆着几本厚厚的天文观测记录。他指尖划过猎户座的位置，那里被人用红笔圈了个圈，是安安昨天趁他不注意画的。
桌角不知何时多了个玻璃瓶，是用输液瓶改造的，瓶身上还贴着半截标签。里面插着七支槐树枝，每支都顶着个鼓鼓的花苞，嫩绿的花萼紧紧包着白色的花瓣，像一个个小小的纺锤。瓶身上贴着张黄色的便签，上面是小石头和安安歪歪扭扭的字迹：“送给工程师爷爷——小石头、安安”，字迹旁边还画了两个笑脸，一个圆一个扁，可爱得很。
“老杨说这槐树有年头了，”王小胖抱着笔记本走进来，封面上别着片新鲜的槐树叶，叶脉清晰可见，“他说他小时候这棵树就长在这儿，那时候还没建安全屋，只是个普通的山村，‘启明’还没冒出来呢。”他翻开笔记本最新的一页，上面画着幅星轨图，线条流畅，显然是练了很久，旁边用红笔写着一行字：“爸爸，我们找到回家的路了”，字迹还带着点少年人的稚嫩，却写得格外认真。
凌子恒的目光落在桌角的辐射检测仪上，屏幕上显示0.02西弗，是绝对安全的数值。通风管道里传来孩子们的笑声，是小石头在教念念辨认猎户座，小家伙的声音清脆，带着点得意：“你看，那三颗连起来的就是腰带三星，像不像三颗撒在天上的槐花籽？我爸说的！”
忽然，老杨拄着拐杖走进来，手里捧着个陶瓮，瓮口用红布盖着，掀开时飘出阵阵酒香，带着点野枣的甜气。“野枣酒，”老杨把酒瓮往桌上一放，瓮底的泥土簌簌落下，在桌面上积了一小撮，“埋在槐树下整两年，昨天晚上我去挖的时候，根须都缠到瓮身上了，这酒啊，沾了树的灵气。”
凌子恒刚要去拿桌边的陶碗，就被老杨拦住：“等等，还差个仪式。”老头转身从怀里掏出个蓝布包，布包上绣着朵褪色的槐花，打开时里面露出七颗星星石，正是从实验室带回来的，石头上还沾着点荒漠的细沙，“‘幽灵’们托我还给孩子们，昨晚我做梦，梦见七个穿白大褂的围着槐树转，说石头该还给真正需要的人了，它们也该去该去的地方了。”
老杨把七颗星星石轻轻放在玻璃瓶旁，刚摆好最后一颗，瓶里的槐花花苞突然“啪”地绽开了第一朵。雪白的花瓣层层舒展，像无数只展翅的蝴蝶，花蕊是嫩黄色的，在晨光里泛着淡淡的绿光，仿佛有细碎的星光落在上面。紧接着，第二朵、第三朵……七支槐树枝上的花苞在一分钟内全部绽放，整个指挥室都弥漫开清甜的槐花香。
“看！开花了！”安安举着半块星星石冲进指挥室，小石头跟在后面，手里的磁铁吸着片槐树叶，像拖着面小小的旗帜，“妈妈的光在花瓣上跳舞呢！”
众人抬头望去，果然有细碎的绿光从花瓣上飘起，像撒落的星尘，在指挥室里盘旋飞舞。它们掠过星图上的猎户座，掠过老杨的陶瓮，掠过孩子们的头顶，最后朝着通风管道飞去，融入外面的晨光里，留下淡淡的荧光轨迹。
老杨拿起陶瓮，给每个人倒了一碗酒，陶碗碰撞时发出清脆的声响，像风铃在唱。“敬星星。”他举起碗，花白的眉毛微微扬起，声音带着酒气，却格外清亮。
“敬回家的路。”凌子恒望着窗外的老槐树，满树的槐花正在绽放，像堆落在枝头的雪，又像片被春风吹落的星轨，在晨光里闪着柔和的光。
安安突然指着窗外的天空，那里有七道微光正朝着猎户座的方向飞去，像七颗迟到的流星，拖着长长的光尾：“工程师爷爷们回家了！”她举起自己的小陶碗，里面的野枣酒只装了浅浅一层，晃出细碎的涟漪，“妈妈说，槐花谢了会结果，明年这里会有更多的槐树，到时候我们就能摘好多好多槐花做饼了！”
凌子恒喝了一口酒，辛辣的暖意从喉咙淌到心里，带着野枣的甜香和槐花的清冽。他知道，只要这棵老槐树还在，只要孩子们还在唱那首《星图》，只要有人记得“星轨”的方向，那些被守护的自由，就永远不会熄灭。
春风穿过通风管道，带来满室的槐花香。指挥室的星图上，猎户座的腰带三星正亮得耀眼，像三颗永不熄灭的灯塔，在深邃的宇宙里静静闪烁，仿佛在说：路还长，但光一直都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