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一直昏昏沉沉,呼吸声都会牵动起全身筋骨撕裂般的疼痛,仿佛这副躯体刚刚被拆散又重新草草拼凑起来。
昏迷醒来的第三日清晨,我是被药味呛醒的。费力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地晃动片刻,才艰难地聚焦。
喻肆不知何时搬了张竹榻,就放在我的床边,此刻晨光熹微,从天青色的窗棂斜斜漏入,在他肩头勾勒出朦胧的光晕。
他微微低着头,专注地捣弄着青石药臼里的药材。那石杵每一次落下,都带着一股近乎凶狠的力道,“砰!砰!砰!”
闷沉的撞击声在寂静的竹屋里回荡,震得我身下的床板都似乎跟着微微发颤。
药渣在石臼边缘溅起细小的粉尘,那声响不似捣药,倒像在捶打仇敌,每一记都裹挟着无声的怒火。
我知道,他肯定是生气了。
“醒了就喝药。”他头也没抬,将一碗黑乎乎的药汁递过来,碗沿还沾着点药渣。
我刚要伸手去接,动作牵动肩胛处一阵钻心的剧痛,闷哼还未出口,他却皱了皱眉:“躺着。”
说着,收回递出的手,自己稳稳端起药碗,舀了一勺药汁,吹了吹,才送到我嘴边。
药气比前两日更加浓烈霸道,几乎是扑鼻而来。
我舌尖刚尝到一丝味道,一股难以言喻的、足以麻痹舌根的极致苦味便如同无数细小的钢针,瞬间炸开,沿着味蕾疯狂蔓延。
胃里猛地一阵翻搅,我本能地想要偏头躲避。
他的手腕却纹丝不动,深不见底的眸子冷冷地锁定我,里面没有任何温度,只有不容置疑的威严:“咽下去。”
我在吐掉和咽下去之间反复权衡,最终那双寒潭般的眼眸深处捕捉到一丝几乎难以察觉、却足以令人胆寒的锐利时,我认命地放弃了挣扎,还是乖乖把药咽了,苦劲从喉咙烧到胃里。
他面无表情,一勺一勺地喂我,我只能被动地张开嘴,一次又一次接受这非人的折磨。每一次吞咽,都伴随着胃部的剧烈抽搐和浑身的抗拒战栗。
“我自己来吧。”我恳求道,长痛不如短痛,哪怕一口气灌下去被苦死,也好过这样一勺勺凌迟。
他执勺的手猛地顿在半空,眼神沉了沉:“你现在能抬手吗?”
我试着动了动胳膊,肩膀传来钻心的疼,果然连抬到胸口的力气都没有。
只好认命地闭上眼睛,英雄末路,不过如此。
喻肆不知何时已放下药碗,正用一块干净的布巾蘸了温热水,小心翼翼地为我擦拭脸上因剧痛和药力折磨而沁出的冷汗。
动作很轻,带着布巾的温热,与他平日里挥剑时的利落判若两人,甚至能感觉到他指尖的微颤。
我怀疑我出现了幻觉。
“玄阴母石的碎片,我收起来了。”他突然开口,声音低了些,“上面的煞气太重,等你好了,再教你怎如何净化。”
“什么?”我不明所以,“那鬼东西你收起来干什么?”
“你之后要学如何净化煞气,这个碎片正好可以让你用来练手。”他语气平静无波发,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那你......不会受影响?”
一声短促的冷笑从喻肆刻薄的嘴唇里逸出:“我没有那么自不量力。”
他这分明就是在嘲讽我。一股闷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
但看着此刻动弹不得的自己,这口气终究还是咽了下去。
看在他把我从鬼门关拖回来、此刻还耐着性子给我擦脸的份上……算了。
“还有,我不管你在找什么,”他擦到我的嘴角时,力道重了些,“半年内,不许想,不许问,更不许偷偷跑出去,直到你完全恢复,骨头长结实,灵力运转无碍。”
我抬眼,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眸子。
那里面没有训斥,只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情绪,像被冰层裹住的火焰,藏着汹涌的后怕。
“知道了。”我小声说。喻肆那陌生的眼神让我心头一悸,所有争辩的念头瞬间消散无形。
他似乎没料到我会如此干脆,审视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片刻,那冰层下汹涌的暗流才缓缓平息下去。
他没再言语,只是移开目光,继续沉默地擦拭我的手背、手指。
擦到手心那道被玄阴母石割伤的疤痕时,他的动作顿了顿,指尖轻轻拂过疤痕,声音轻得像叹息:“下次再敢这样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他没说下去,但我知道他想说什么。
识海里的佑生虽然沉睡,可我还记得当时爆发的代价。
那是透支了我体内所有纯阳之气,赌上半条命才换来的力量。
“不会了。”我认真地说。
他没接话,只是将布巾扔回盆里,转身去收拾药箱。
药箱里的瓶瓶罐罐被他碰得叮当响,比平时的动静大了三倍。
接下来的日子,喻肆用行动证明了他那句“半年”绝非戏言。
他把自己的铺盖卷搬到了我的竹屋,就睡在那张临时搭的竹榻上。
每日寅时刚过,天光尚未破晓,竹屋外小炉上的药罐便会准时响起沉闷的“咕嘟”声。
辰时,他会帮我活动僵硬的手脚,动作虽轻,却总能精准地避开疼处。
午时,他会读一些乱七八糟的书给我听,读到趣事时,声音会比平时柔和些。
未时,他就在我床边打坐,偶尔睁眼看看我,见我没乱动,又闭上眼。
亥时,他会端来一盆温水,帮我擦身换衣,然后吹熄油灯,躺在竹榻上,呼吸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期间庆生和龙飞飞来过几次,都被喻肆轰了出去。
一次是庆生想要来喂药,被喻肆呵斥道:“你手重,别再给她刚长好的骨头碰断了。”
庆生无奈,只好隔着门朝我拜了一拜:“小仙师,庆生之前所说,决不食言,待我下山安顿好家人后,定当回山,侍奉您左右,报答救命大恩。”
“不必。”喻肆的回答斩钉截铁,不留半分余地:“她半年之内,不见客。”
庆生悻悻地走了。
还有一次,龙飞飞伤好点后,也想来道谢,少年心性,脚步轻快,刚走到门口,就被喻肆布下的“颠倒阵”困住。
龙飞飞的身影在窗外那片小小的空地上,如同没头苍蝇般徒劳地转着圈,脸上写满了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恐。
他尝试了各种方法,或跳或爬,甚至想御气强行突破,结果只是引来禁制更强烈的反弹,让他狼狈地摔了几个跟头。
足足在原地打转了半个时辰,那阵法才似乎“玩够了”,光芒一闪,将他“吐”了出去。
龙飞飞惊魂未定,连滚爬带地逃离了这片区域,此后再也没敢靠近竹屋十丈之内。
“师父,您这样会不会......有点欺负小孩?”我看着窗外龙飞飞落荒而逃的背影,忍不住说。
喻肆正在帮我按摩腿,闻言头也没抬:“总比你把自己折腾死强。”
他的指尖突然用力,按在我膝盖的穴位上,疼得我嘶了一声,“知道这是哪吗?这是鹤顶穴,上次你从黑风崖掉下去时,这里磕在礁石上,差点碎了。”
我咬着牙没吭声。
他这哪是按摩,分明是借着按穴位“敲打”我。
“还有这里,”他又按了按我的脚踝,“扭伤了三处,筋都断了,以后想再像以前那样绕山跑五十圈,难。没个一年半载,不可能恢复过来。”
“……”
“最该敲打的是这里。”他的指尖最后落在我的太阳穴上,力道却轻得像羽毛,
“脑子里装的不是阵法,是浆糊。明知道龙昭设了陷阱,还非要往里面跳,真当自己是......”
“是什么?”我敏锐的捕捉到喻肆话中的欲言又止。
“是个蠢货!”喻肆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这四个字。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寒冰的鞭子。
这三年来,我第二次听他如此气急败坏地骂我,依稀记得上一次还是在炼炉山时,他发现我捡了佑生剑的碎片。
他的指尖在我太阳穴上顿了顿,随即收回手,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我:“半年。”
“嗯?”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再给你半年时间。”他的声音很淡,“半年后,若你还学不会什么叫量力而行,我就把你锁在恍如山,这辈子休想再踏出山门半步,干脆老死在这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