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自杨说的那条街简称万肆洲,全名是“道不尽万千风花雪月的肆海九洲故事”,但不论是简称抑或全名,都贴切而生动,因为这里清一色都是千姿百态的酒肆、瓦肆。也就是酒吧一条街啦。
白天没生意做,所以地摊来凑。街上摆满了地摊,有卖小孩喜欢的糖葫芦,有卖男人专用的不倒翁,也有卖女人必备的搓衣板……反正应有尽有。而整条街最火的是群狗卖艺,观众里三层外三层,还有一层是老板——卖糖葫芦的、卖不倒翁的、卖搓衣板的……反正各种老板都来了。
好戏正上演。
群狗卖艺,的的确确是一群狗在卖艺,一丁点营销水分都没有。木香沉兄妹费尽周折才挤进了圈子,而且动用了不光彩的手段——爆炸头的嚣张跋扈之外,墨自杨还强迫木香沉使出武功。悄悄使的,毕竟众怒难犯。
来到头等舱,这下看清楚了。
观众朋友们下午好,你们正在收看的是第一届世界狗体操大赛,马上就要出场的是中华田园犬代表队。
别磨叽了。直接进入比赛算了。
场上共有十一条土狗,其中十条直立着站成一排,然后在另外一条汪汪汪地指挥下,开始表演“直体前空翻三百六十度”接“单腿侧空翻一百八十度”。这是空间动作,介绍一下落地,落地时狗们必须倒立,而且要做到整齐划一,不带喘气。漂亮。掌声雷动。再来一遍。再来一遍就再来一遍。
掌声雷动,仿佛龟峰鉴剑提前上演。
压轴节目是跳大绳。
这时候十条里分出两条来充当摇绳狗。如何摇呢?拿狗嘴摇——嘴咬绳头,脑袋转个不停。剩余八条就是跳绳狗了,瞅准时机跳进绳里去。完美。指挥狗还是那条,它天生一副好嗓子,汪一声,摇绳狗的脑袋转一圈,汪两声就是两圈,以此类推。还有,小声汪就转得慢,大声汪就转得快。大体是这样子。
跳绳狗这下不用听指挥,跟着绳子的节奏跳就可以了。直立着跳,但狗手也没闲着,可劲地飞吻观众。
羞得老小女人们春意盎然。
墨自杨眼力见好,计算力更强,她说狗们总共跳了一千零一下。狗指挥的嗓子再好也汪哑了。
美妙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
狗艺演出落下帷幕,最后就是收钱,负责收钱的是狗指挥。它手捧破脸盆,跳着跳着跳过来了。俗话说得好,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有九成以上的观众也是这么做的,一时间作鸟兽散。其中有一些热心人,还留下了诸多宝贵意见。
有的说:“又不是人表演,还要收钱。”
有的说:“要是人表演,我才不看呢。”
有的说:“狗玩意儿太浪费人时间了。”
有的说:“现杀狗肉一斤多少钱?”
看来全世界都一样,对于绝大多数人——动物界也是——来说,好挣的钱挣不到,不好挣的钱也没那么容易上手。
狗卖艺肯定不是狗自己出来卖的,也就是说名狗有主。木香沉兄妹很快就会知道狗主人也是一对小兄妹,哥哥崔狗儿,年十三,长得还没狗好看;妹妹崔花雨,年十二,长得却如雨后小花,青涩可人。
说起来,这对狗兄妹的出身还真不如狗。在他们三两岁的时候,父母就各自与相好的私奔,私奔前还合伙将女儿卖给了一个独眼龙做童养媳。极有可能是凑路费,不然就不会一同作案了。不过崔花雨死活不从,因而崔狗儿签下了巨额赎身契约。这不,人家讨债来了。
“爷,全给您了。”崔狗儿将破脸盆往独眼龙跟前一递,“爷大人有大量,再宽限三天如何……一天,一天就够了。”
独眼龙是做出过让步的。“今天是最后期限,用你上一次的话说就是,没钱给就给人。”他说,“再宽限下去,爷就真成爷了。”
“给人,马上给人。”崔狗儿扑通一跪,瞬间泪流成河,“从今往后我不仅是爷的一条狗,给爷看家护院,也愿意做牛做马,伺候爷到妻妾满堂,伺候爷到寿比南山,爷给饭吃我就吃饭,爷不给饭吃我就吃屎。爷,您就收下我吧。实不相瞒,我已经将妹妹卖给了县太爷,明天就交货。”
“你?你能给爷传宗接代吗?”
“我可以给爷养狗,养一堆狗。爷是过来人,爷走过的桥比长江还要长,爷比谁都明白,这个世道养儿子,还真不如养一堆狗来得亲。就像、就像我爹吧,就是因为有我这个不成器的狗儿子才会被气走的。爷三思啊,爷不能再走我爹那一条不幸的老路。”
独眼龙今天看来是铁了心要耗到底,不单带了讼师,还带来了靠背椅。他坐下来,嘎嘎地舒展了一下筋骨:“别扯远了,你爹那情况叫私奔……哎呦我去,你爹那驴日的混蛋真是命带桃花啊,那野女人馊的呀,换做是爷,爷也会跟她走的。你不能怪你爹。”
“是爷扯远了,”崔狗儿跪着向前走,抱住独眼龙的大腿,“爷,咱这就回家,爷要是喜欢吃狗肉,咱这就抱一条回去。”
“住嘴吧孙子。这些年来,爷让你骗惨了。”
崔狗儿挺直身躯,单手向天:“我崔狗儿发誓……”
“别别别发,千万不能发,爷求你了,放过老天爷吧,他老人家再也受不了你轻轻一发。”独眼龙连忙打断,并快速地捂住崔狗儿的嘴,而后整理了一下情绪,郑重其事地说:“今儿该轮到爷发誓了,爷要是骗你就是狗,爷从来没发过誓……爷发誓,爷今儿要定人了,否则爷就死给狗看。”
“爷不能死。爷要是死了,我活着就没意思了。”
“想要活得有意思,那得有钱。没钱就给人。爷不玩了。”
“给。”墨自杨伸出了手,“不用找了。”
独眼龙虽然瞎了一只,但另外一只绝对能顶寻常人三只,那个角度感觉他根本够不着看那一大锭银子,但他实打实地流口水了。要知道,当时市面流通的都是开元通宝,也就是破铜板,大宗交易也基本是使用绢帛进行支付,金子银子这玩意儿,寻常人家是很难见到的。
钱是万能的。
独眼龙心悦诚服地留下契约,抱着银子走了,一路上跟做贼似的,必是害怕发生天灾人祸。
“恩公——”崔狗儿扑通一声又跪下了,接连叩头,一字一叩,“今生今世我崔狗儿就是恩公最忠实的一条走狗,恩公让我咬皇上我就去咬皇上,恩公让我咬自己……我现在就咬一口给恩公看。”
“好啊。咬一口来看看。”墨自杨提溜着眼珠子。
“恩公想看我咬哪里?”
“鼻子。”
这比还钱更难。但崔狗儿还是奋力地咬着。木香沉说:
“够不着就算了。”
原来还有一个。“老天爷太太太偏心了,一下子赐给了我两位大恩公。”崔狗儿激动地站了起来,双手交替拍膝盖,然后扑通一声重新跪下:“我就是一条永不瞑目的狗,白天给大恩公做公狗,晚上给小恩公做母狗,不间歇地做,如果打一个盹就教我爹我娘走到哪儿,绝后到哪儿。”
“小恩公是个妹妹,别吓了人家。”崔花雨走上前来,再对两位恩公施礼:“大恩不言谢,花雨记住了。”
墨自杨不服气地问:“你是如何看出‘我’来的?”
“感觉。不是看的。”
“感觉?那就是蒙的。”
“我人笨,从不瞎蒙。”
“笨得连蒙都不会?”
“他就是常常这样骂我的。”崔花雨指着崔狗儿说。
“他那种嘴巴说出来的能作数?”
“我听他的。”
“债务是我替你还的,以后就不用再看他的脸色了。”
“我还是听他的。”
“你果然笨。”
十二条狗也上来了,也不知道是崔狗儿教的,还是它们本来就那么懂事,围着木香沉与墨自杨团团转,龇牙咧嘴,动手动脚,激动得像是找着了失散多年的爸爸妈妈。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两对年纪相仿、遭遇相仿的兄妹就这样走到了一起。木香沉兄妹一路逃难、一路孤独,确实需要朋友。他们半推半就地随着狗们来到了西北郊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