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这天,恍如山落了场细雨。雨丝无声无息地浸润着青翠竹林,将竹叶洗得越发油亮,空气里弥漫着湿润泥土与草木的微凉清气。
我扶着竹廊的柱子,心头那点按捺不住的躁动又冒了出来。
半年了,骨头缝里那股酸软无力的劲儿总算是消退了七八分。今日……或许能试试?
深吸一口气,我试着提起丹田那缕微弱的气息,脚尖离地半寸时,丹田突然传来一阵抽痛,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眼前阵阵发黑,踉跄着扶住柱子才没摔倒。
“急什么。”喻肆的声音不高,却穿透细密的雨声,清晰地自身后传来,带着惯有的冷冽,像这秋雨落在脖颈上。
他不知何时已站在廊下,披着件蓑衣,雨水顺着宽大的蓑叶滚落,手里拿着柄刚修好的木剑,剑身上新刻的“固灵纹”在雨雾中泛着淡金色的光。
这半年来,我身边但凡能沾点灵气的物件,从药碗到打坐的蒲团,无一例外都被他刻上了类似的玩意儿。
他总说,我当初引气入体时贪功冒进,像蛮牛冲阵,把本就脆弱的经脉撞得七零八落,如今这具勉强拼凑起来的身体,连练气一层的境界都如同风中之烛,摇摇欲坠。
他几步走到我面前,蓑衣带着清冽的水汽。没等我开口,他已伸出两指,径直搭在我的腕脉上。
指腹带着常年握剑磨出的薄茧,触感微凉,一股温润平和的灵力却悄然探入,如同无形的梳篾,瞬间梳理着我体内因强行提气而狂躁乱窜的微弱气流。
方才那股撕裂般的抽痛,竟在这微凉的触碰下,奇异地平复下来。
“还是虚。”片刻后,他收回手,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
“骨头是长拢了,身体却像被白蚁蛀空的河堤,看着完好,稍微大点的水浪就能冲垮。”他目光转向院子角落,“今日的流云剑式练习,改成站桩。两个时辰。”
我看着院角那尊半人高的石桩,嘴角抽了抽。
那石桩是他特意找来的,上面刻着“千斤坠”的阵法,站上去就像背着块巨石,半个时辰就能让人汗透衣衫。
“知道了。”我咬咬牙,拖着还有些发软的腿,一步步走向那尊石桩。
刚站上去,果然感觉到一股沉力从脚底涌来,膝盖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猛地一弯,差点直接跪倒。
我死死咬着牙关,调动全身力气才勉强稳住身形,额角青筋都绷了起来。
喻肆站在廊下看我,手里摩挲着那柄木剑。
细密的雨丝落在他蓑衣宽大的肩头,晕开一片片深色的水渍。他浑然未觉,目光如鹰隼般锁在我身上,专注而沉静。
这半年来,他教我的法子都带着“慢”字诀。
练剑不许用灵力,只练招式的架子。
吐纳要数着呼吸,一呼一吸都得掐着时辰。
就连画符,都让我用最粗的狼毫,说“手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就得用沉劲压一压”。
可根基虚浮的毛病,总像附骨之疽,阴魂不散。
有时夜里打坐,会突然感觉到灵力往体外泄,像个漏了底的陶罐,得咬着牙运功半宿才能稳住。
喻肆大约是察觉到了,这几日总在我睡前往我枕下塞块暖玉,玉里裹着他的灵力,像只无形的手,轻轻按着那些总想开溜的灵气。
站桩到一个时辰时,我已经汗如雨下,视线都有些模糊了。双腿的肌肉在极限的压迫下突突跳动,酸痛感深入骨髓,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全身的疼痛。
喻肆突然扔过来个水囊,砸在我怀里:“歇一刻钟。”
我如蒙大赦,几乎是瘫软地滑下石桩,背靠着冰冷的石头,颤抖着手拧开水囊。
水是温的,带着淡淡的姜味,是他一早用炭火温着的。
他说“立秋后喝凉水解气,对你那破筛子似的经脉没半点好处。”
“下午抄《固本诀》。”他靠在廊柱上,蓑衣上的水珠滴落在青石板上,晕开小小的湿痕,“抄完给我看,字歪了一笔,罚抄十遍。”
《固本诀》字小如蝇头,笔画繁复如蛛网,工工整整抄一遍下来,手腕酸胀,眼睛发花,没一个时辰根本下不来。
他就是要用这种笨办法,像老木匠对付一根满是棱角毛刺的木头,一遍遍刨,一遍遍磨,直到把我骨子里那点残存的、不安分的急躁彻底磨平。
午后,细雨终于收住了尾巴,只余下湿漉漉的空气和几缕挣扎着穿透云层的稀薄阳光。
我正蹲在院中,小心翼翼翻晒着簸箕里受潮的药草,竹篱笆外忽然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
抬头望去,只见庆生背着一个鼓鼓囊囊、几乎有他半人高的大包袱,风尘仆仆地站在篱笆外。
裤脚和草鞋上溅满了泥点,脸上却洋溢着一种晒得黑红发亮、精神焕发的光彩,眼睛亮得惊人。
看到我在院里晒药草,他“噔噔噔”跑进来,包袱往地上一扔,“哗啦”一声,滚出些油纸包,里面是恍如城的点心、海龙洲的海产,还有个绣得歪歪扭扭的荷包,针脚大得能塞进手指。
“小仙师!”他喊得亲热,比以前在矿洞时壮实了不少,眉眼间的怯懦被晒成了健康的黑红色,“我家里人让我给你和念安仙师带的拜师礼!”
“你怎么来了?拜师礼是什么东西?”我拿起那个荷包,针脚虽然粗,却看得出来很用心。
“我来拜师!”庆生突然毫无征兆地“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动作快得带倒了一片晾晒的草药。他也不管滚了一地的油纸包,仰着头,目光灼灼地紧盯着我,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
我手里的荷包“啪”地掉在地上:“你说什么?拜师?”
我下意识地扭头看向竹屋紧闭的窗户。
喻肆的身影清晰地映在窗纸上,手里拿着一卷书,姿态闲适,仿佛对院中的喧嚣充耳不闻。
我赶紧转回头,试图安抚庆生:“庆生啊,拜师这个事儿……真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念安仙师他……”
他额头抵着青石板,声音带着点发颤,却异常坚定,“我知道我笨,资质也不好,连《基础吐纳法》都背不全。可我想学!我想变得厉害,像小仙师那样,能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求您收下我吧!”
我赶紧去扶他,“这......你也知道,我没法左右我师父的想法,你跪我也没用。”
“我不拜仙师。”他执拗地跪着,不肯起来,脸颊憋得通红,“仙师的本事太厉害,我学不来。我......我想拜小仙师为师!求您务必收下我。”
我猛地再次看向竹屋窗纸。喻肆的身影依旧未动,但方才还稳稳拿着的书卷,此刻似乎……微微下移了一寸?
我心下了然,难怪他如此气定神闲,原来早就知道庆生这憨货是冲着我来的!一股被“算计”的无奈感涌上心头。
“你看,念安仙师都默认了!”庆生笑得更欢了,从怀里掏出半块木佩,看样子是半年前我给他的那块保命木符化成的,被他用红绳系着,磨得发亮,“小仙师,你就收下我吧!我不怕苦,砍柴、挑水、抄书,我什么都能干!你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
“你先起来”我被他这架势弄得头皮发麻,弯腰再次捡起那个丑荷包,硬塞回他粗糙的大手里,
“不是我不收你,实在是我自己都才刚摸着点门槛,泥菩萨过江,哪有本事教人?况且……”我看着他明显比我年长几岁的脸,尴尬得脚趾抠地,“你年岁长我不少,这……于礼不合!”
庆生捧着荷包,眼泪“吧嗒吧嗒”掉在上面:“师父……我不管!我这条命是您捡回来的!我家里人也都知道,我这次上山,就是来还恩、来伺候您的!我已经辞别了家里人,跟他们说了,今生这条命,就跟着师父您了!”
“别叫师父。”我只觉得脸上“轰”地一下烧了起来,火辣辣的,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避开他灼热的目光,声音都拔高了几分,我早就说过,我不求你什么,不用你报答,你......你赶紧走吧。”
“不行,师父!”他梗着脖子,眼泪混着汗水往下淌,声音却愈发响亮,“我心意已决!您不收我,我就跪在这儿!跪到您收下为止!”
“别叫师父!”我真想用树叶子封住他那张嘴
“那叫什么?”
“叫……就叫我落泉生就行,叫我名字。”我前世今生两辈子加起来都没这么窘迫过。
尤其余光里,窗纸上那个身影似乎……肩膀极其轻微地耸动了一下?喻肆!你绝对在笑!
“落师父!””庆生眼睛一亮,像是得了圣旨,立刻脆生生、响响亮亮地喊了一声。
这称呼不伦不类,却被他喊得理直气壮,声音洪亮得惊飞了院角老槐树上打盹的几只麻雀,扑棱棱飞向雨后初晴的天空。
竹屋里传来书页翻动的轻响,比平时那慢悠悠的节奏,快了那么明显的一拍。
我知道,喻肆听见了。
庆生倒是不客气,立刻就进入了“徒弟”的角色。看到院里晒的药草,他主动拿去分类;看到案上没抄完的《固本诀》,他拿起笔说“落师父,我帮你抄”;甚至看到喻肆从屋里出来,他立刻端起桌上的茶递过去,恭敬又响亮地喊:“师祖,您喝茶!”
喻肆脚步顿了顿,目光在那杯茶和庆生那张写满赤诚的脸上扫过,最终伸手接过了茶杯。
他低头抿了一口,没人看见的瞬间,他嘴角的线条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像是想笑,又被强行压了下去。
“去劈柴。”他放下茶杯,指了指院角的柴堆,“劈够五担,晚饭给你加个荷包蛋。”
庆生眼睛一亮,扛起斧头就往柴房跑,脚步轻快得像只兔子。
很快,后院便传来“咚!咚!咚!”坚实有力的劈柴声,一声声,带着股憨厚的干劲。
喻肆走到我身边,递给我一卷竹简,是他手抄的《凝神诀》,上面用红笔批注着密密麻麻的心得,在“缓”字旁边,画了个小小的箭头,指向我之前总出错的那句口诀。
“他资质是普通,”喻肆的声音很淡,却没了往日的冷硬,“但经了那番生死磨砺,心性尚算纯良敦厚,比你稳重许多。”
我翻开竹简,指尖抚过他凌厉的字迹,上面还沾着点墨香。
阳光透过云层照下来,落在竹院的青石板上,暖烘烘的。庆生劈柴的“咚咚”声、喻肆翻书的“沙沙”声、远处的鸟鸣声混在一起,像一首温柔的曲子。
“愣着干什么?”喻肆用竹简敲了敲我的额头,力道很轻,“《固本诀》还抄不抄了?”
“抄!”我抱着竹简,转身往竹屋走。
庆生的劈柴声还在继续,一声一声,一声声,不急不缓。
我看着廊下喻肆的身影,他正弯腰捡起庆生掉在地上的荷包,指尖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动作温柔得不像他。
阳光落在他低垂的侧脸上,柔和了那过于锋利的轮廓。
恍惚间觉得,这恍如山的日子,好像要热闹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