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寒岩里的碎语
雪水顺着岩洞顶的裂缝往下渗，在地上积成一小汪水洼，映着洞口漏进来的天光，晃晃悠悠的。清芷靠在垫了两层干草的岩壁上，又开始咳嗽，咳得肩膀发颤，每一声都像是从胸腔深处扯出来的，听得文峰心里发紧。她裹紧了那件补丁棉衣，却还是觉得寒气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往骨头缝里钻。
文峰蹲在火塘边，正用一块碎瓦片刮着锅底的黑垢。锅里煮着昨天挖回来的野菜，绿莹莹的汤里飘着几粒麦麸——那是去年省下的最后一点粮，他舍不得多放，只撒了一小把，怕清芷看出他又没吃东西。
“咳咳……”清芷的咳嗽声越来越急，文峰赶紧丢下瓦片跑过去，用手心搓热了捂在她后心，“是不是又冷了？我再去添点柴，咱把火塘烧得旺点。”
“别去了。”清芷抓住他的手，那手冻得像块冰，“省着点烧吧，柴不多了。”她望着墙角那半捆枯竹根，眼神暗了暗，“其实我不冷，就是嗓子眼痒得慌，跟有小虫子爬似的。”
文峰哪会不知道她在撒谎。昨夜他醒了三次，每次都看见她蜷成一团，牙齿在打颤，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他不动声色地往火塘里添了块枯竹根，火星“噼啪”溅起来，映得她蜡黄的脸总算有了点血色。
“今早去看稻芽，又长高了些。”文峰尽量让语气轻快些，手里的树枝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火，“有几株都抽出第三片叶了，叶尖翘得老高，跟你平时拧眉毛的样子一个样。”
清芷扯了扯嘴角，没力气笑。她摸了摸自己的胳膊，瘦得能一把攥住，手腕细得像根枯柴。前几日文峰给她擦身时，她看见自己的脊梁骨凸得像串算盘珠，心里一阵发寒——这样的身子，怕是真熬不过去了。
“文峰，”她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飘雪，“咱那点存粮……是不是快没了？”
文峰搓了搓手，避开她的眼睛，拿起地上的水瓢喝了口凉水：“还有呢。我昨天在岩缝里刨着几块冻硬的红薯干，藏在草堆里了，等你好点再煮。”他说得笃定，心里却发虚——那几块红薯干早就被他前天偷偷煮给清芷喝了，现在草堆里只剩一把干草，连点红薯味都没了。
清芷哪会不知道。她看见他今早蹲在洞口啃雪块充饥时，喉结滚动的样子，也看见他夜里趁她睡着，把自己的那份野菜汤倒进她碗里，只喝剩下的菜渣。这几日他眼窝深陷，颧骨更高了，走路都有些打晃，却总在她面前挺直腰杆，好像自己是座推不倒的山。
“我不饿。”她把碗往他那边推了推，碗沿缺了个口，“你吃吧，我闻着有点反胃。”
文峰刚要开口，就听见清芷又咳起来，这次咳得特别凶，她赶紧捂住嘴，指缝里渗出点暗红的血丝。文峰的心猛地一沉，扑过去按住她的后背，轻轻顺着：“别咳了！我这就去给你找水！”
他跑到泉眼边时，冰缝里的水流已经粗了些，能接住半瓢了。他用冻得发僵的手捧着瓢，快步往回跑，瓢沿的水洒在裤腿上，立刻结成了薄冰，硌得腿生疼。刚到洞口，就看见清芷扶着墙想站起来，脚下一软，差点摔倒。
“你要干啥！”文峰把水瓢往地上一放，冲过去扶住她，声音都发颤，“不要命了是不是！”
清芷喘着气，指了指墙角的尿桶，脸憋得通红：“我想自己去……总让你伺候，我……我心里不安生。”
“我伺候你不是应该的吗！”文峰把她打横抱起来，轻轻放在草堆上，又拿起尿桶，“你当我是外人？当年我在山里砸了腿，躺了半个月，是谁端屎端尿伺候我？是谁大冬天往山上跑，给我找草药？我跟你说过一句谢？”
清芷看着他红着眼眶收拾尿桶，忽然掉下泪来。这日子苦得像黄连，可眼前这个人，却总把最苦的那截留给自己嚼。她想起去年秋天，他们趁着收完的坡地还没上冻，偷偷种了半亩冬麦。文峰说，等明年麦收了，就给她扯块红布做件新衣裳，红得像山里的映山红。
“文峰，”她哽咽着说，“那麦子……能长起来不？”
“能！咋不能！”文峰蹲在她面前，用袖子胡乱擦了擦她的眼泪，粗粝的布蹭得她脸颊发痒，“我每天都去给它们培土，雪水刚好滋润着呢。昨天我还看见有几只麻雀在麦地里蹦跶，它们肯定是闻着麦香来的，这说明咱的麦子长得精神！”
清芷吸了吸鼻子，眼泪却流得更凶了：“可我怕等不到麦子黄……”
“等得到！一定等得到！”文峰握住她冰凉的手，往自己怀里揣了揣，用体温焐着，“你忘了去年冬天那么冷，咱藏的白菜都冻烂了，可开春一暖和，地里照样冒出绿芽子。你这身子骨就跟那白菜似的，看着蔫了，其实根还活着，等天再暖些，保管能缓过来。”
他说着，忽然想起什么，起身往草堆里翻找，摸出个用蓝布包着的东西，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半块干硬的玉米饼。“你看，这是前阵子帮李大爷挑水，他硬塞给我的，我一直没舍得吃。”他把玉米饼掰成小块，放进野菜汤里泡了泡，“快尝尝，泡软了好嚼。”
清芷看着那玉米饼，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她知道李大爷家也不宽裕，家里三个娃等着张嘴吃饭，这半块饼子说不定是他家最小的娃的口粮。“你吃吧，我真的不饿。”
“我刚在外头啃过雪了，饱着呢。”文峰舀起一块泡软的饼子，递到她嘴边，眼神里带着恳求，“就吃一口，算给我个面子，行不行？你吃了，我心里踏实。”
清芷拗不过他，只好张开嘴。玉米饼带着点土腥味，还有点淡淡的霉味，却比任何山珍海味都让人暖心。她慢慢嚼着，忽然觉得胃里没那么难受了。
“好吃不？”文峰眼巴巴地看着她，像个等着夸奖的孩子，“我再给你泡一块？”
清芷点点头，眼里含着泪笑了：“好吃。比去年你给我烤的红薯还香。”
“那等你好了，我天天给你烤红薯吃。”文峰也笑了，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揉皱的纸，“咱去后坡挖个地窖，把红薯存起来，冬天想吃就拿出来烤，外焦里甜，能烫得人直跺脚。”
洞外的风渐渐小了，阳光透过洞口的缝隙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带，里面浮动着细小的尘埃，慢悠悠地飘着。清芷望着那道光，忽然说：“文峰，你把我扶到洞口坐坐吧，我想晒晒太阳。”
文峰犹豫了一下：“外面风还硬着呢，要不我把藤蔓扯下来，挡在你跟前？”
“不用。”清芷摇摇头，眼里有了点光亮，“就坐一会儿，晒晒太阳心里亮堂。”
文峰小心翼翼地把她扶到洞口，让她靠在自己身上，又把那件厚棉衣披在她肩上，还不忘往她手里塞了个暖烘烘的柴灰团——用布包着的热灰，能焐半天。阳光落在清芷脸上，暖融融的，她眯着眼，忽然轻轻哼起了小时候的调子，调子软乎乎的，像泉眼边刚化的雪水，慢慢淌进文峰的心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