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州城的秋,像是被血浸透后又草草漂洗过的旧布,勉强晾在灰蒙蒙的天穹下,透着一股驱不散的阴冷与颓败。
醉香楼的废墟早已清理,原地只余下一片刺眼的空白,如同被硬生生剜去的疮疤。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焦木、香料与某种更深邃的、令人不安的甜腥混合的余味,被湿冷的秋风一搅,便丝丝缕缕钻进行人的口鼻,引得几声压抑的咳嗽和匆匆加快的脚步。市集虽已重开,吆喝声却短促无力,买卖双方的目光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匆匆交汇又迅速躲闪,仿佛那场焚尽花魁、烧塌半条街的大火,烧掉的不仅仅是楼阁,还有这城里的人气与胆魄。
州府衙署深处,药味浓得化不开。
崔明远靠在硬木椅中,背脊挺得笔直,如同插在鞘中的青霜剑。但这份笔挺,此刻却透着难以掩饰的虚弱。他脸色苍白如新雪,唇上不见半分血色,唯有一双眼睛,依旧沉冷如寒潭深水,锐利得能刺破一切虚妄。官袍下的身躯,缠裹着层层浸透药汁的细麻布,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牵动着胸腹间那几道深可见骨的爪伤,带来一阵阵针扎火燎般的剧痛。更麻烦的是伤口深处盘踞不去的那股阴寒邪气,如同跗骨之蛆,丝丝缕缕地侵蚀着他的内腑经脉,连青霜剑自身的寒意都难以将其彻底驱除,只能勉强压制。那是义庄尸傀爪牙上残留的“归墟之秽”,带着法则层面的污损,非寻常药物可解。
他手中握着一支狼毫,笔锋悬停在摊开的卷宗上,墨迹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深色的云。笔尖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源于身体深处那难以抑制的脱力感。他试图写下对金纹面具碎片的初步勘验结果,思绪却如同陷入泥沼。
“大人!”赵虎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中气不足的沙哑,却已比几日前那游丝般的气息强了太多。
崔明远抬眼。赵虎被两名衙役搀扶着,一步步挪进来。他壮硕的身躯瘦脱了形,脸色青白,眼窝深陷,但那双虎目里,重新燃起了活人的光,尽管那光芒深处,沉淀着一层挥之不去的惊悸与…某种难以言喻的异样。他背上那道几乎要了他命的爪伤,被厚厚的药膏和布带包裹着,隐隐透出青碧色的微光——那是“青鳞寒玉髓”残存的生机仍在与邪毒余孽对抗的痕迹。
“躺不住。”赵虎咧了咧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在搀扶下小心地坐到崔明远下首的凳子上,动作迟缓僵硬。“躺着…总闻到些怪味,心里发毛。”
崔明远放下笔,目光在赵虎脸上停留片刻,敏锐地捕捉到他眼底那丝不同寻常的浑浊与警惕。“什么怪味?”
“说不上来…”赵虎用力抽了抽鼻子,眉头紧锁,像是在空气中努力分辨着什么,“有点腥…像水边烂泥里的死鱼…又有点…甜腻腻的焦糊味?对!就是那晚在义庄闻到的味儿!很淡…一阵一阵的,从…城西飘过来似的。”他下意识地抬手想挠挠后背伤口附近,又硬生生忍住,那只手停在半空,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腥?甜腻焦糊?城西?
崔明远眼神一凝。城西,正是醉香楼废墟和义庄所在的方向!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负责现场勘查的捕快王冲,几乎是跌撞着冲了进来,脸色煞白,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用油纸小心翼翼包裹的小物件。
“大人!赵头儿!”王冲声音发颤,带着掩饰不住的惊惶,“出…出事了!卑职带人复勘醉香楼废墟外围,还有…还有乱葬岗那边…发现了…发现了这个!”
他颤抖着将油纸包放在崔明远面前的桌案上,一层层打开。
油纸内,静静躺着几缕细小的结晶。那是一种极其诡异的靛蓝色,深邃得近乎墨黑,在昏暗的光线下,竟折射出点点冰晶般的冷光。它们极其细微,如同碾碎的琉璃粉末,又带着一种非金非石、非冰非雪的奇特质感。
一股极淡、却无比纯粹的阴冷、死寂、污秽的气息,瞬间从那几缕结晶上弥漫开来!这气息崔明远和赵虎都刻骨铭心——正是血鱼鼎炸裂时,那污秽血水中散发出的、能侵蚀心智的邪力!只是此刻更加内敛,更加凝实!
“在哪儿发现的?”崔明远的声音冷得像冰。
“醉香楼废墟东南角的断墙根下,撒了一小撮…像是无意间遗落的。还有…”王冲咽了口唾沫,艰难地说,“乱葬岗新埋的几个流民坟头…土是松的!像是被人挖开过!在翻开的泥土里…也找到了几粒…一样的蓝渣子!”
崔明远猛地看向赵虎。只见赵虎此刻双目圆睁,瞳孔深处那点浑浊骤然放大,他死死盯着桌上的靛蓝结晶,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喉咙里发出野兽护食般的低沉“嗬嗬”声,额角青筋暴起。那股源于他体内、被寒玉髓生机暂时压制的邪毒,似乎被这同源的气息引动,隐隐有躁动反扑的迹象!
“赵虎!”崔明远低喝一声,蕴含一丝青霜剑意的清冷声音如同冰水浇头。
赵虎浑身一激灵,眼中的浑浊和狂躁稍退,但呼吸依旧粗重,死死攥着拳头,指甲几乎嵌进掌心。“是它…就是这味儿!比之前闻到的更冲!大人…它们在动!这些蓝渣子…像活的虫子一样…在散味儿!”
活的虫子?散味儿?
崔明远的心沉了下去。这不是残留,这是标记,是引信!归墟教的触手,如同跗骨的鬼影,从未真正离开!
他不再看那几缕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靛蓝结晶,目光转向桌案另一角。那里,静静躺着另一件证物——一块边缘锐利的暗金色碎片,上面残留着扭曲、古老的金色纹路。这是黑袍人金纹面具的一部分。
崔明远伸出因失血和寒意而略显苍白的手指,指尖凝聚起一丝微弱却精纯的青霜内力,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拂过那金色纹路。
嗡…
碎片上的金纹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激活,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随即,一股迥异于靛蓝邪秽、却更加深邃、更加苍茫、带着某种秩序与禁锢意味的冰冷气息,如同沉睡古兽的鼻息,极其隐晦地逸散出来!
这气息…崔明远瞳孔骤缩。不属于凡间武学!它古老、浩瀚、带着一丝…仙门道法的影子!却又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邪异扭曲,如同神圣经文被亵渎后沾染的污浊!
金纹…仙门…归墟…
碎片般的线索在崔明远脑中疯狂碰撞、重组。黑袍人的身份指向,瞬间蒙上了一层更加厚重、更加危险的迷雾。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只冰蝶悄无声息地从窗外飞入,落在崔明远染血的肩头,剔透的翅翼上幽蓝光芒急促闪烁,最终在翅尖凝成一个微不可察的细小符文印记。
崔明远的目光落在那符文印记上,冰冷的眼底深处,终于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波澜。
那是陆长风留下的联络印记。它所传递的信息,只有两个字,却如同两块冰冷的玄铁,重重砸在崔明远的心上:
“潮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