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梆子刚敲过,苏晋把粗布短衫的领子往上拽了拽。
阮昭跟在他身后,手里提着半筐腌萝卜——这是他们乔装成城郊菜贩子的“货”。
赵子昂走在最后,腰间别着把切瓜刀,刀鞘磨得发亮——他说这样才像个急着卖完菜回家的市井人。
城西废弃茶馆的木门虚掩着。
苏晋伸手推,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八仙桌旁坐着个穿月白衫子的女子。
她面前摆着盏粗瓷茶碗,碗里浮着片干枯的茶叶。
“苏教授。”女子抬头,眼尾的痣跟着动了动,“比我预想的早半个时辰。”
阮昭的手在筐底攥紧。
她记得苏晋说过,“教授”是前世做学问时的称呼,寻常人不会这么叫。
苏晋没接话,直接在她对面坐下。
“谁派你来的?”
女子从袖中抽出个布包。
粗麻布里裹着本泛黄的笔记本,封皮上“蜀中七贤研究手稿”几个字是苏晋前世的笔迹。
“我是林婉儿,”她翻开笔记本,第一页赫然写着“太康三年嵇康《养生论》修订时间存疑”,“2021年9月,你在研究所加班到凌晨三点,我给你泡了杯咖啡。你喝到第二口突然说——‘如果我能穿越回去,一定要救他们。’”
苏晋的指节抵在桌沿。
他记得那夜,窗外下着暴雨,咖啡杯沿沾着他咬出来的牙印。
“你当时说我疯了。”
“是疯了。”林婉儿笑了,“但三个月后,我收到封信。”
阮昭往前凑了半步。
筐里的腌萝卜滚出来一个,“啪”地砸在青砖上。
林婉儿瞥了眼阮昭,又转回来看苏晋:“信是从成都寄的,没署名。里面夹着张照片——你前世书房的书桌,镇纸下压着半张草稿,写着‘醉仙坊周伯’。”
苏晋喉结动了动。
前世书房的镇纸是块竹纹青玉,他总拿它压七贤的研究稿。
周伯是醉仙坊老掌柜,三个月前刚教他重新调了醉仙露的方子。
“你怎么确定是我?”
“因为信里还写了,”林婉儿的声音轻了些,“你猝死那晚穿的格子衬衫,左袖口沾着咖啡渍。”
阮昭倒抽一口气。
她想起今早苏晋站在酒窖阴影里,袖口也沾着酒渍——像极了前世那个沾着咖啡渍的深夜。
苏晋伸手去碰笔记本。
指尖触到纸页的瞬间,他想起前世伏在案头写年表时,林婉儿总说“苏教授,该歇了”。
此刻笔记本上的墨迹,和他前世用的钢笔水一个颜色。
“你怎么来的?”
“谢文渊的船。”林婉儿把笔记本推过去,“他要查蜀中七贤的动向,我毛遂自荐当幕僚。他不知道,我要找的人,是你。”
赵子昂突然按住刀鞘。茶馆后窗传来瓦片碎裂声。
林婉儿像是没听见,继续道:“那封信里还写着你的死亡时间、地——”
“阿昭,护好本子!”苏晋猛地掀翻桌子。
八仙桌砸在青砖上的声响里,阮昭看见几个黑影从后窗翻进来。
林婉儿迅速抓起笔记本塞进苏晋怀里,自己抄起条长凳砸向离得最近的黑衣人。
赵子昂的切瓜刀出鞘了。
刀光掠过林婉儿发梢时,阮昭听见苏晋在她耳边喊:“往酒窖跑!”
她攥紧苏晋的手腕。他掌心全是汗,却把笔记本捂得严严实实。
茶馆外传来巡城兵的铜锣声。黑衣人骂了句什么,翻墙跑了。
林婉儿蹲下身捡被掀翻的茶碗。
碎片里映着她沾血的指尖,和茶碗底刻着的“谢”字。
苏晋扯下块衣襟给她包扎:“谢文渊的人?”
“他要的是七贤的秘密,”林婉儿盯着茶碗底的字,“但有人比他更想知道——你到底能改变多少。”
阮昭看着苏晋怀里的笔记本。
封皮被刚才的打斗蹭脏了,可“蜀中七贤研究手稿”几个字依然清晰。
远处传来三更梆子。
苏晋突然握住林婉儿的手腕:“那封信,寄件地址是?”
林婉儿抬头,眼尾的痣在夜色里像颗将落的星:“我没留。但信里夹着片银杏叶,”她顿了顿,“和你前世研究所后院长的那棵,同一个品种。”
阮昭觉得后背发凉。
她想起苏晋常说,前世的事像场梦。
可此刻梦里的人站在眼前,还带着梦的凭证。
“回酒坊。”苏晋把笔记本揣进怀里,“周伯的酒窖有暗锁。”
林婉儿跟着起身,拍了拍裙角的灰:“苏教授,你说要救七贤。现在我信了。”
阮昭走在最后。
她看着苏晋的背影,想起今早他说“活下去”时眼底的火。
此刻那火更旺了,像要烧穿这层裹着秘密的夜色。
茶馆废墟里,一片银杏叶从林婉儿袖中滑落。
叶面上,用细笔写着两个小字——“重生”。
林婉儿的话像块烧红的炭,烫得空气都发颤。
苏晋捏着笔记本的指节泛白。
前世猝死那晚的画面在眼前闪回:电脑屏幕幽蓝,咖啡杯底压着未完成的七贤年表,窗外惊雷炸响时,他的笔尖正停在“嵇康卒于太康四年”那行字上。
“地图呢?”他声音发哑。
“烧了。”林婉儿撩起衣袖,腕间有道淡白疤痕,“追查时被截过三次。最后一次在江陵,他们用烙铁问我信的下落。”
阮昭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看见苏晋喉结动了动,像是要问什么,又咽了回去。
“我信你。”苏晋突然说。
林婉儿愣了愣,眼尾的痣跟着轻颤。
阮昭却退后半步,腌萝卜筐在她脚边晃出声响——这声“信”像根刺,扎得她心口发疼。
“阿昭?”苏晋转头。
阮昭低头扒拉筐里的萝卜,声音闷得像块石头:“我去厨房热壶酒。”转身时,她瞥见林婉儿袖中露出半截银链,坠子是枚雕着云纹的玉佩。
“当啷!”
柳无咎撞开茶馆门的动静比他的声音还急:“王敦放了!”
苏晋猛地站直,撞得桌角的茶碗骨碌碌滚到阮昭脚边。
“刘守义那老匹夫说朝廷有密旨,”柳无咎抹了把汗,“说王敦贪腐是误判,要官复原职!”
林婉儿的脸瞬间冷下来:“益州是南北要冲,朝廷突然保王敦……”她扫过苏晋怀里的笔记本,“他们在怕你们改变的事。”
苏晋抓起桌上的茶盏,指腹重重叩在盏沿。
茶盏裂了道细纹,像道要劈开黑夜的闪电。
“林姑娘留下。”他看向林婉儿,“你懂七贤,帮我理情报。”又转向赵子昂:“谢文渊的船还在锦江边?盯着他,别让他和王敦搭上。”
赵子昂摸了摸腰间切瓜刀:“得嘞,他要是敢往醉仙坊探头,我这刀先替苏先生削他半只耳朵。”
“阿昭。”苏晋放软声音,“去城南找杨慎之。他手里有蜀地士族的密信,得抢在王敦复职前稳住那帮老古董。”
阮昭捏紧筐绳,指甲在掌心掐出月牙印。
她盯着林婉儿腕间的银链,那玉佩的云纹像极了谢文渊书房屏风上的纹路——前日她替苏晋送酒时,在谢府后厅见过。
“知道了。”她应得干脆,转身时故意撞了林婉儿的肩。
夜更深了。醉仙坊酒窖的暗锁“咔嗒”一声开。
苏晋把笔记本塞进墙缝的暗格里,火折子的光映得林婉儿的脸忽明忽暗。
“早点歇着。”他说,“明早还要去见山涛。”
林婉儿点头,等苏晋的脚步声消失在楼梯口,才摸出怀里的火折子。
暗格里的笔记本封皮泛着旧黄,她一页页翻,在“嵇康《广陵散》传承”那章停住——苏晋用红笔圈了三次,批注写着“此曲必传后世”。
“对不起,苏老师。”她对着笔记轻声说,袖中玉佩硌得手腕生疼。
那是今早谢文渊塞给她的,玉坠里封着半张密诏:“查实苏晋动向,若阻我大计,格杀勿论。”
酒窖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
林婉儿合起笔记本,指尖抚过“蜀中七贤”几个字,突然听见楼上传来动静——是阮昭的脚步声,正往她房里去。
她迅速把玉佩塞进暗格最深处,又在上面压了块酒泥。
火折子熄灭前,她瞥见暗格角落躺着片银杏叶,叶面上“重生”二字被酒泥浸得模糊,像团将熄的火。
“叩叩。”
阮昭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林姑娘睡了么?我送了碗醒酒汤。”
林婉儿理了理衣襟,把情绪都压进笑里:“进来吧。”
门开的瞬间,她看见阮昭手里的汤碗,碗底沉着半块碎瓷——和茶馆里那只刻“谢”字的茶碗,纹路分毫不差。
酒窖外的竹林沙沙作响。
远处,嵇康的书童正往醉仙坊赶。
他怀里揣着张请柬,墨迹未干的“竹林清谈会”五个字,被夜风吹得掀起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