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郊头是一座险峻的小山峰,别名千年坟窟,也不知道都葬了些啥,传说人变的鬼都不敢来。所以说谁住在这里谁就是山大王。崔狗儿兄妹就是这样的空壳大王。他们的家叫做花雨家的小狗。
花雨家的小狗是一栋复式树屋,离地三丈。楼上二室,人住的;楼下一室一厅,室是狗住的,厅是多功能厅,人畜两用,含厨房与尿壶。驯狗场设于室外,到处都是,反正整座山都是自己家的。
毫无疑问崔狗儿是个驯狗高手。更准确一点说他是个驯兽高手。他帮人驯过牛驯过羊驯过鸡驯过鸭驯过马驯过猫……一言难尽。总之经过他手驯出来的家畜不说与人一样聪明,但至少比儿子听话。他还能将野猪驯成家猪,收入仅次于狗卖艺。所以说他驯兽一样拿手——西北郊头就有一大群老鼠专门负责为他看家护院。可以说,花雨家的小狗比皇宫安全。假如这世间有龙有凤,他就能让人们看到何为龙凤呈祥。
继续说狗屋。
花雨家的小狗当然是崔花雨与崔狗儿的原创杰作,狗也帮了不少忙。就是爬上去费劲,仿佛攀岩。
还是狗爬最好看,绳梯在空中晃悠,一只接一只往上窜,简直就是狗接龙,精彩性不比跳大绳差,而刺激性更强——每条狗都摔下来过。最后由狗们收起绳梯。到此为止,花雨家的小狗就成了名副其实的高不可攀的空中楼阁。墨自杨就喜欢这种七七八八的玩意儿,于是爽快答应了崔狗儿的结拜提议。不然恩公长恩公短的迟早会要走恩公的命。小小少年的结义也很江湖:
“老天在上,土地公在下,狗们一旁盯着,今日木香沉、墨自杨、崔狗儿、崔花雨与易枝芽(狗指挥代替)在此义结金兰,歃黄土焖鸡为盟,今生有难同当有福共享,山河俱在,历史作证。”
这当然是崔狗儿的措辞,谁都拗不过他那张狗嘴——年纪小点的杨门兄妹反而成了大哥二姐。易枝芽垫底,这没什么好说的。
这一场速成的兄妹情并非孩子戏,也不是学大人的什么一时豪迈,他们将以实际行动来证明这一点。
狗们负责捧场。狗指挥表演了单狗跳绳。这一招最卖钱,准备在龟峰鉴剑开幕那天登场亮相。狗指挥长得比安玉双仙还要帅气,一身白毛,但屁股是红的,所以取名叫飞红雪。
其余十条则全面保持母亲色,炎黄,名字分别为初一、初二、初三、初四、初五、初六、初七、初八、初九和初十。本来也可以直接说从初一到初十,但一个一个来显得尊重。这十个家伙值得尊重,它们将家里所有好玩的东西、甚至是崔狗儿的私房钱都翻出来献给了大哥二姐。
然后就是兄妹们互诉衷肠了,毫无保留。听哭了飞红雪。崔狗儿见状,马上给了一巴掌:
“每当老子上菜时你小子就哭。”
飞红雪收起眼泪,领着弟弟妹妹们默默地滚回了狗屋。
崔花雨上菜。
崔狗儿是真心实意想请大哥二姐吃鸡的。他的黄土焖鸡堪称一绝。一大锅鸡肉上桌了。他说:
“我做鸡好吃是天生的,就像四妹唱歌好听一样。没学过,我们都没学过。今儿是我人生第二次做鸡。”
墨自杨说:“人生第二次?看来是真的穷。”
“何止是穷?那时候根本没饭吃,四妹一天到晚哭,饿坏了。怎么办?偷。既然要偷,那就偷大一点的。于是乎我一口气偷了一窝鸡回来。那是我人生第二次干坏事。”
“怎么全是第二次,第一次呢?”
“这叫倒叙。二姐莫急,容三弟慢慢道来。”崔狗儿殷勤地给大哥二姐一人上了一个大鸡腿,“边吃边听。”
又问:“刚才我说到哪儿了?”
“第二次干坏事。”
“对。第一次干坏事是在前往偷鸡的路上,撞见我娘偷汉子,我一恶心之下一把火烧了他们的衣服……”
崔花雨打断:“说点别的,那么多第一次,偏偏挑这个。”
墨自杨却说:“尽管讲你的,爱讲哪个讲哪个。”
崔花雨抿嘴一笑。崔狗儿接着说:
“就说我偷鸡回来,当时还住在村里,不敢明目张胆在家里下锅,那贼玩意儿煮起来太香了,就算连放一万个狗屁也瞒不住。怎么办呢?埋在土堆里烧……那一天我放了两把火,一把烧出了石破天惊的鸡,一把将我爹娘那两个狗生的烧私奔了。”
墨自杨问:“没烧着你爹呀?”
“他可能是见我娘跑了,怕自己一个人玩没意思。”
“你爹你娘没跟你们住一起?”
“住一起,但从不着家,一年到头,无论白天黑夜。”
“跑了好,早跑早好。这么说会不会打击到你?”
“怎么会呢?早跑早好。他们要是不跑,我早就成杀人犯了。”
“我就喜欢你这种狠人。来,以鸡代酒,敬你一腿。”
两人一本正经地“干杯”。崔花雨对木香沉说:
“大哥,咱也来一个。”
木香沉忙不迭站起:“大哥敬四妹。”
墨自杨与崔狗儿哈哈大笑。崔花雨害羞了,暗暗瞥了木香沉一眼,期期艾艾地说:
“大大大家一起来。”
崔狗儿说:“一起来,吃饱了我再宣布一个重磅好消息。”
墨自杨问:“为何要等吃饱再来?”
“怕二姐撑坏肚子。”
“你也太小瞧我的胃口了。直接来吧。”
“你就不能让我多卖弄一会儿吗?这是我人生第二次做好事。”
“行。不过先把人生第一次做的好事交代了。”
“那年我三岁,救活了一条将死的狗。本来是想用来充饥的,但在四妹的苦苦哀求之下留下来了。”
崔花雨接口说:“所以也才有了一手糊口的本领。”
“听,”墨自杨压低声音,“飞红雪又哭了。”
“说的就是它。”崔花雨回头一笑。
“好善解人意的一条狗。”
“善解人意?二姐抬举狗了。”崔狗儿说,“它又馋了。”
“必须留一份给它们。”
“整整十一条呢,杀一头老虎也不够它们吃。不留。”
一次不寻常的经历、一顿不寻常的饭下来,日已西斜。西北郊头静谧。树屋的厅堂连接阳台。阳台视野广阔。崔狗儿说:
“站在这里,除了希望之外,什么都看得到。”
崔花雨说:“而今有了大哥二姐,不同了。”
“我说的就是过去,用来衬托将来。”
“一面好湖,可惜一潭死水。”墨自杨指着山腰的一面湖泊。
湖水泛黑,湖面上停滞着无数落叶,枯黄一片,偶尔零落出几点绿。但谁也不知道这一潭死水下面别有洞天。崔狗儿说:
“还是有点用处。狗浴池。”
阳台边有一架秋千,凌空的。所以也算是一种极限运动。墨自杨与崔花雨荡了起来,尖叫声不断。
将月亮荡上了西北郊头。
月光完好。促膝长谈。
这也是一次不寻常的聊天,彻底改变了兄妹四人的人生走向。崔狗儿说出了他的重磅好消息:
“我有一个当官的朋友……”
崔花雨打断:“别吹牛。人不是你朋友,人只是看上了你的狗本事而已。脚踏实地说话。”
“语言艺术方面还用你来教我?我躺着说都比你站着唱好听。”崔狗儿一脸不屑,再对木香沉与墨自杨说:“她唱歌真的超级棒。”
然后继续:“我有一个当官的朋友,他有能力将咱大孃的境遇在短短数天之内传达给梅妃娘娘。”
喜从天降?木香沉急不可耐:
“谁有这么大本事?”
“安庆绪。”
“安庆绪是谁?”
“安禄山的儿子。”
“安禄山,一个很会跳舞的大胖子,一个智勇双全的大能人,一个残酷无情的大恶人。”墨自杨说,“三弟,你接着往下说。”
“他欲高价买断我十年的青春,为他驯一万匹马。”
“你拒绝了是吗?”
“没有啊。”
“你骗人。”
“我不骗自己人。”
“别嘴硬了。事实是你一口就回绝了他,要不然像你这种人绝对让他帮你赎回四妹的卖身契。”
“你误会我了,我人穷志不短。”
崔花雨说:“三哥就是拒绝了。他自由惯了,不想受制于人。”
崔狗儿问:“有了大哥二姐之后,你怎么老泼我冷水呢?”
“你别为难四妹。”墨自杨接过话茬,“我帮你赎回四妹,而你为了报恩,就想把自己卖了对不对?”
又说:“你将缘分看得一文不值。”
“你真真误会我了,我不是为了报恩。我只是想去做一件可以让自己变得富有的事情而已,这不叫报恩。”
“别再说了,这件事到此为止。”
“我意已决。我崔狗儿吹过的牛,没有实现的数不胜数,但对自己人说出去的话每一句都算数。”
墨自杨对木香沉说:“你是大哥,你做主。”
“我不同意。”
“大哥二姐没把我当自己人。”崔狗儿起立,望着云层里忽隐忽现的月亮,“从小到大,就只有一个赌鬼把我当自己人。”
又说:“一个没用的赌鬼。”
崔花雨轻喊:“三哥,别这样。”
墨自杨看向林子,假装被飞鸟吸引。阳台陷入沉寂。确实有飞鸟掠过,在不远的前方掉头,盘旋一阵,最后停靠树屋屋檐。她说:
“你这一招够狠。”
崔狗儿没有回答。木香沉突然说:
“安庆绪会帮我们送信吗?”
崔狗儿倏然回头:“肯定会,他为表诚心,愿意无条件先为我做一件事——除了杀李隆基以外。他亲口说的。”
“这十年,大哥陪你。”
墨自杨说:“算我一个。”
崔狗儿哈哈大笑,惊得群狗骚动。西北郊头响彻狗吠。兄妹四人的手一双一双地搭在一起,齐声大喊:
“只要我们能在一起,一切都是值得的。”
远方,黄鹤楼的灯火一盏一盏地亮起,由下而上一层一层地亮起,萤火虫般缭绕。崔狗儿说:
“安庆绪就住在万肆洲。”
墨自杨问:“想必是奔着龟峰鉴剑来的。”
“看样子没少花钱,一大群武林人士跟在他屁股后面转。”
崔花雨说:“你更威风,不花钱也能让他跟在你屁股后面转。”
“那小子上辈子欠我的。”崔狗儿得意忘形,打了个滑,几乎跳楼,“我要榨干他身上的每一滴血。”
“你说他驯那么马拿来干吗用呢?”
“有钱人家的世界我们永远不懂。我们只管拿钱。”
“怕是要用来打仗的,要么报国,要么叛国,别无其它。”墨自杨说,“古往今来,这种事情多了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