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这一天是整个学年最乱的一天。新的班级新的老师新的规矩。周宁早早的到了教室,老师安排大家自由选择座位和同桌。黄梦选了靠近墙壁中间的位置,她一个人搬了两张桌子,对周宁说:“周宁,这里,你和我一起坐这里。”她抑制不住的开学从脸上跑到手上,她掐着周宁的手,小声剁着脚,说:“老同桌,一个暑假我可想死你了。”黄梦那张白嫩的脸在人群中是那样突出,葡萄一样的眼睛在白天都那样亮,周宁不敢想象,这样一颗眼睛在晚上该放出多耀眼的光芒,她突然想到,有这样一颗眼睛,家里都不需要照明的蜡烛了。周宁被她的情绪带动起来,她反手拉住黄梦另一只手,以同样激动的样子回复她:“我也是,我也是。”这样激昂的情绪很快就烟消云散,周宁看见握着的两双手,界限分明,一双白得似藕的手,一双黄得像泥土的手,好像来自两个不同国度的手,就这样摒弃了世俗紧紧牵在一起。
周宁就势抽回自己的手,手忙脚乱地整理东西。她装作不经意环视同学,她们脸上都挂着质朴的笑容,都是像黄梦一样的脸。她有些后悔早上出门没有从镜子里仔细看看现在的模样,也有些懊悔对天气的错判,假如穿长袖也好过就这样带着一双在田里晒得黢黑的手来学校,她脑子混乱到不知道是哪一环节出现错误,甚至连手该放在哪里都不知道。黄梦察觉到她的不安,说:“这个暑假可累死我了,我帮着我妈在田里干了好多活儿。她还天天骂我说我干活儿慢,可算是开学了,要不然我还不知道要在家挨多少骂呢。”
周宁用一双疑惑的眼睛看着她,一副心有戚戚的表情说:“我和你一样,昨天我还在田里摘花生呢,你看,我的手,晒得这么黑。”周宁主动伸出手,接着又说:“怎么你在田里干活手还是那么白,一点没晒黑?”
黄梦低下身子,用手示意她靠近过来,凑在一起小声说:“因为我身体不好,我有低血糖,身上没有血,怎么也晒不黑。这事你可别告诉别人。”
周宁点了点头,向她保证:“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
在这一刻,周宁觉得,黄梦和她一样,都是一个普通的人,有着一样不太好的家境,有着差不多的妈妈,脾气都很暴躁。大家都是一样的,农忙的时候帮家人干活,干不好的时候会挨骂。
世界松弛的时候,任何事都可以被原谅,仿佛所有荒诞的事情都有理由变得真实。黄梦的到来,让周宁紧绷的神经慢慢放松,原本被布蒙住的视线渐渐明朗起来。
开学报到就在老师一边压制学生情绪一边建立新规矩中结束了。在班主任宣布大家可以提前回家的好消息后,黄梦兴奋地提议,去爬山吧。
三个人带着不算饥饿的胃爬一座叫赶鸡山的荒山。黄梦速度稍微慢一点,周宁有意放慢脚步等着她,而周天予一边在前面探路一边照顾两位女生。男孩子在这种时候展现了独有的生理优势,在两个女生都气喘吁吁地说着‘不行了不行了’的时候,周天予的身上已经挂上了三个书包。
山路算不上崎岖,总体来说还算平坦。从整片的草叶生长情况来看,一场大火在不久前留下过痕迹。黄梦落在最后,时不时抛出几个问题,她的声音略显疲惫,“你们说,山上会有蛇吗?”
“这么大的山,肯定有蛇。”周宁说。
“我还没见过蛇,要是今天能亲眼见见就好了。”
“黄梦,你疯掉了,”周宁用近乎尖叫的声音说,“蛇可不好看,会咬人的,有毒。”
相比起遇到蛇,其实更令人害怕的是,三个尚且还在过儿童节的孩子立志登上一座山。豪言壮志在登山一小时后就大打折扣,半山腰上,黄梦又提议,“在这里坐下歇歇吧。”
周宁一度用语言无法解释那天的境遇如此幻妙,第一次观赏半山腰的风景,第一次因为登山腿痛得抽筋,第一次看见黄梦俏皮的模样。当然,关于山,也有很多后话,如果不是黄梦的提议,她这辈子对大山有着不可磨灭的成见。原来世界是巨大的舞台,一圈人分一片小的地盘,每天都有戏剧在上演。
脚底下有很多新翻出来的灌草,笔直地向上生长。风从左边吹来,就一齐倒向右边,风从右边吹来,又一齐倒向左边,没有风吹过来,就摇着身体跳舞。周宁顺手从中间折断眼前的狗尾巴草,悄悄地挠黄梦的胳膊,说:“痒不痒,痒不痒。”黄梦的反应让周宁意识到这只是自己的一场恶作剧,而承受者还在局外。
九月的风吹在身上有凉意,也许是因为站得高了,离得近了,云都不远了。没有手机,也不时兴戴手表,不知道周天予通过什么判断,“大概三点钟”这样的结论从他口中迸出来。休息得差不多了,周宁说:“要不,再走走。”她看了看黄梦,黄梦说:“你不怕,我也不怕。”她转头又看了看周天予,他说:“你想上去,我就陪你。”
山其实没有在脚下看得那么高,如果周天予说得没错,那么四点钟他们就登上了最高点。山上的风景与脚下截然不同,与半山腰天差地别。山连着山,沟连着沟,大得深不可测。周宁觉得,假如现在死在这里,山下的人大概要过一个月才能找到他们。甚至,这一想法驱使她迫切地想要证实这个猜想,她转头看向身边的两个人,没有说出来。黄梦沉醉在这番好景色里,由衷地感叹,“要是现在有相机就好了,记录下来这个时刻。”
似乎说到了周天予感兴趣的地方,一路上寡言的他接过黄梦的话,“下次,下次再来爬山,我先回去拿相机。”
黄梦惊讶又高兴,就差一点就要跳起来了,说:“你家里有相机!太好了,你家里有相机。那说好了,下次我们还要再来爬一次。”
周天予说:“嗯。”他的回应过于简单,不知道回答的是哪一个问题,仔细想想,似乎哪个问题都适用。
相比于黄梦高涨的热情,周宁显得太平静。从出生到现在,印象里没有拍过一张照片,她曾经也以为是自己忘记了,直到很多个下午,在家里翻看每一个抽屉也没有找到一张照片后,她就不再错怪自己的记忆力。人的记忆是活的,不会欺骗大脑。现在她的好朋友,谈论起相机像谈起一碗白米饭,对于农村的孩子来说,那样寻常。农民的孩子,最不缺的就是粮食。
还有一点,她居然和黄梦同时知道天予家里有一台相机。越过了都是来自柔水村的先天条件,也把数年来的陪伴抛掷脑后,她居然和黄梦没有差别。因为此,周宁变成一只被针扎了洞的气球。黄梦来了之后,一切都变了。
云渐渐压下来,好像伸手就可以摸到那团软绵绵的棉花糖。黄梦跟周宁说,“你站在这里,向下看。”她伸出手,特地指向了最深的地方。很显然,她的做法看似多此一举,实则必要极了,顺着她的手指方向看过去,那是周宁没有注意到一个洞穴,洞口翘起了一圈泥土,围着圆扁的入口。黄梦总是这样,能发现别人看不见的。
“看见了,然后呢?”周宁莫名的生气,对黄梦,对周天予。
黄梦并没有察觉她语气变化的原因,说:“这么高,跳下去的话还活着吗?”
这句话说得很没有头绪,很飘渺。周宁不知道她要表达什么,一时语塞。站在一旁的周天予接过话茬,说:“会摔成残废,好的话坐轮椅,不好的话在床上躺一辈子。”周天予是很聪明的孩子,他有着超过自己年龄的认知,知识储备也相当丰富。
周宁说:“下去吧,不早了。”吴满香肯定着急了。
那天下山的时候,周宁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失望,她警觉地慢慢接受很多事实,她与周天予之间的差距已经不能用大来形容,黄梦是生活的主角,她是被戏弄的不起眼的配角。生活易变,生命的差错有如山峦之间的巨峰。
古语有言,上山容易,下山难,这样百闻不如一次实践的道理,他们在那一天真切地领悟到了。那天,他们各自摔了三跤才勉强回到平地。天色渐晚,人在暗处容易自乱阵脚,周宁开始害怕起来,后悔答应来爬山,她顾不上那么多,着急忙慌往柔水村跑,周天予拿着她的书包,在她旁边喊慢点。在岔路口,黄梦已经从右边走了,分别的时候,她不像周宁那样迫切,慢悠悠地往回家的路上走。
在周天予家,周宁看见了吴满香,刘桂梅陪着她在说话,两个人眉毛都飞到了天上,嘴巴咧到了耳朵。刘桂梅有眼观八方的本领,看见两个孩子回来,赶紧向周宁传递讯息,“周宁,回来了,来来来,快来,妈妈接你来了。”
吴满香很柔和地看着她,眼里甚至有怜爱。周宁走到她跟前,怯生生地喊:“妈。”两个人保持一定的距离,吴满香说:“回去吧,走回去吧。”
母女俩一路上展现出一种不太正常的亲情关系,一前一后,像尾随警察的小偷,警觉又冒险。周宁猜不透吴满香的心,按照以往的经验,劈头盖脸的责骂早该来了,过分平静的吴满香让周宁忐忑。一直等到吴满香去灶房做饭,她悬着的一颗心才放下来,能够逃脱此劫难多亏了梅姨。
值得庆祝的另一件事,周宁在喂完鸡后发现吴满香已经收拾好小房子,她看着这间梦寐以求的房间,这个只能放下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的房间,高兴得流出了眼泪。吃晚饭的时候,吴满香一言不发。好几次周宁沉下心来,打算一问究竟,可一看见吴满香那副认真吃饭,因为用力而导致太阳穴窝一涨一缩的样子,硬生生将到嘴的话吞回去。
吴满香收拾碗筷,准备洗碗。周宁激灵地站起来,端着盘子,说:“妈,我帮你。”吴满香说:“放下,就这几个盘子,我一次就端得进去。”这样献殷勤的方式确实多此一举,周宁想不到用何种方法示好,痛定思痛,说:“那个,妈,谢谢你。”
窗外,有乌鸦群飞的嘶鸣声。吴满香可能没有说话,可能洗碗的水声没过了她的回答。扭捏的温情自然排在生活后面。
那一晚,是周宁睡过有史以来最舒心的一觉,她把房门关着,插销锁上,平整地躺在小床上,床的对面有一扇老式旧窗户,吴满香用很多块破布缝连成一扇窗帘,用皮筋串着,挂在绳上。睡前,周宁束起了窗纱,直直地盯着黑夜。静谧已经不足以形容夜晚,那是一种荒芜的薄凉,使人忘却世界是如此落俗,而重新审视自己。过往的记忆被大脑弱化,绳索般时刻警醒记忆的怨恨随着消散。周宁是这样认真地凝视黑幕般的天空,又在酣畅淋漓中沉沉睡去。从此这个房间里只有她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