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林镇西北角,卯水河上那座老水泥桥,窄得跟条裤腰带似的。年头久了,桥面坑洼,栏杆锈得掉渣。平常车流不大,勉强能挤。现在可好,桥东头,卯林镇方向,原本无中心线的四车道,左右各一条被挖开了,巨大的“市政施工”蓝牌子杵着,黄黑相间的隔离墩把路封得严严实实,露出底下新鲜的黄土和半埋的粗大黑色管道。真正能走的,就剩下中间两条车道,没画线,车挤车,乱成一锅粥。
桥西头,通往邻县方向,倒是宽绰。六条车道,中间一道醒目的黄色虚线把路劈开。左边两条车道,右边四条。但就在这宽绰的起点,桥头往前三百米不到,路当间儿杵着个巨大的白色实线三角形中心圈,像个不怀好意的路标。从中心圈这儿,右边四条车道又“哗啦”一下分成了两股:靠左一股斜斜向上,指向县道;靠右一股向下,扎进省道。路是宽了,可这分叉口,加上中心圈,活像个张着嘴的陷阱。
更要命的是桥东头那施工。挖开的沟槽,堆在路边的土方,被无数车轮反复碾压,早成了细碎的黄尘。干燥的秋风一吹,或者车轮一碾,漫天黄沙就扬起来,像一层呛人的、流动的雾障。尤其那些跑得快的车,轮子卷起的尘土,能糊后车一脸,跟扔了颗烟雾弹似的。
高华民拄着临时找来的木棍当拐杖,左腿裹在厚护膝里,被陈恄半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到桥西头刚设的临时执勤点。他那辆老警用摩托歪在路边,像个累瘫的老伙计。膝盖深处那阵阴冷刺骨的酸痛,被桥头带尘的风一激,针扎似的往骨头缝里钻。他拧开军用水壶灌了口浓茶,苦涩压不下喉咙里的沙尘感。
“妈的,这灰!”陈恄抹了把脸,抹下一手黄泥,警帽檐上都积了层灰,“东头挖,西头吃灰!这帮施工的孙子,洒水车是摆设?”
高华民没吭声,眯着眼,像鹰隼一样扫视着桥西头这六条车道和前方那个诡异的中心圈分叉。车流从桥上挤牙膏似的挪过来,一到这宽敞地界,立刻像脱缰的野马,开始加速、变道、抢行。喇叭声、引擎轰鸣声混在漫天尘土里,一片混沌。
就在这时,刺耳的刹车声和金属刮擦的尖啸猛地撕开了这片混沌!
只见桥西头刚下桥几十米的地方,右边车道(靠近中心圈准备下省道那条),一辆银灰色的小轿车正试图从右侧超越前方一辆慢悠悠的旧电动车。电动车是个老头骑着,后座还绑着个箩筐。小轿车司机显然心急,贴着电动车就往上挤,距离近得吓人!
就在小轿车车头刚超过电动车半个身位的瞬间——
“噗——!!!”
小轿车飞速转动的后轮,狠狠碾过路面上沉积的厚厚一层施工浮尘!一股浓烈、呛人的黄色烟尘,如同一条狂暴的土龙,瞬间从车轮下喷薄而出!那尘土浓得化不开,像一堵墙,结结实实、劈头盖脸地糊向了旁边正努力保持平衡的电动车和骑车的老头!
视线瞬间归零!
老头连惊呼都来不及发出,只听见他“啊呀!”一声短促的惨叫。电动车猛地一歪,车把失控,后座的箩筐甩飞出去,里面的萝卜土豆滚了一地。老头整个人被那股裹挟着巨大冲击力的尘土掀得失去了平衡,连人带车,重重地侧摔在满是砂石尘土的路面上!电动车压在他腿上,轮子还在无助地空转。
“操!”陈恄眼珠子差点瞪出来,骂声没落,人已经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
高华民拄着木棍的手猛地攥紧,指关节捏得发白。他拖着那条几乎不听使唤的伤腿,咬着牙,一瘸一拐地也往事故点赶。每一步都牵扯着膝盖深处撕裂般的剧痛,额角的冷汗混着尘土往下淌。漫天黄尘还没完全散去,模糊了视线,呛得他连连咳嗽。
那辆惹祸的银灰色小轿车也刹停了,斜停在前面十几米处。司机是个年轻小伙,一脸惊魂未定地推开车门下来,看着后面尘土里挣扎的老头和倒地的电动车,脸都白了。
陈恄第一个冲到老头身边,单膝跪地,也顾不得满身灰。“大爷!大爷!能动吗?摔哪儿了?”他一边吼,一边小心翼翼地把压在老头腿上的电动车挪开。
老头躺在尘土里,痛苦地呻吟着,脸上、身上全是灰土,额头擦破了一块,渗着血丝。他抱着左腿,疼得直抽气:“腿……腿疼……哎哟……”
高华民喘着粗气赶到,拄着木棍站稳,目光像冰锥一样刺向那个手足无措的小车司机:“你!过来!”
小伙吓得一哆嗦,小跑过来:“警……警官……我……我不是故意的……是那灰……”
“灰?”高华民的声音嘶哑,带着压抑的怒火和腿痛带来的颤抖,“知道有灰!知道前面有非机动车!还贴那么近超车?!找死吗?!”他指着地上清晰的刹车痕和电动车摔倒的划痕,又指了指漫天还没散尽的尘土,“看看!这灰哪来的?!施工不洒水!不清扫!是原因!但你!”他厉声喝道,“未保持安全距离!违规超车!是主因!驾驶证!行驶证!”
小伙被吼得不敢抬头,手忙脚乱地掏证件。
陈恄已经初步检查完老头的伤,对着对讲机吼:“指挥中心!卯水桥西头!小车超车扬尘导致电动车侧翻!一人受伤!腿可能骨折!请求120!重复,请求120!”
高华民忍着剧痛,蹲下身(这个动作让他眼前发黑),查看老头的伤势。左小腿中段明显畸形肿胀,皮肤颜色发暗。他眉头拧成了死疙瘩,抬头对陈恄说:“先别动他!等担架!腿断了!” 他脱下自己的反光背心,小心垫在老头头下。
尘土渐渐落下,露出狼藉的现场。滚落的土豆萝卜,变形的电动车,侧翻的老头,惊慌的小车司机,还有越聚越多、指指点点看热闹的人和被堵住的车流。喇叭声又开始此起彼伏。
高华民拄着木棍,艰难地站起身。他额角的冷汗混着尘土,成了一道道泥印子。膝盖的剧痛和这混乱不堪的局面,像两把钝锯子,来回拉扯着他的神经。他目光扫过桥东头那漫天扬尘的施工点,又扫过地上痛苦呻吟的老人,最后落在那辆肇事的银灰色小轿车上,眼神冰冷刺骨。
“拍照!固定现场!”高华民的声音像淬了冰的石头,“肇事车扣了!司机带回去!联系施工方负责人!让他们的人立刻滚过来!还有路政!清扫!洒水!立刻!马上!”他每说一句,拄着木棍的手就用力一分,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仿佛要把那根粗糙的木棍捏碎。
警笛声由远及近,救护车的蓝光刺破了漫天的黄尘。高华民站在原地,拄着木棍,像一尊立在风沙和混乱中的、沉默而疲惫的石像。左腿膝盖深处,那蚀骨的剧痛和寒意,随着每一次沉重的心跳,无声地咆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