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康的书童撞开醉仙坊门时,苏晋正往酒坛里埋新收的桂花。
"苏先生!"少年喘得厉害,怀里请柬被攥出褶皱,"我家公子说,三日后竹林清谈会,务必请您压阵。"
苏晋接过请柬,指腹蹭过墨迹——和前日荆州来使递的密报上,"清谈会"三字笔画分毫不差。
他瞳孔缩了缩:"你家公子可对外说过参会名单?"
"没!"书童摇头,"公子连地点都改了三次,昨日才定在西麓竹坞。"
苏晋把请柬往桌上一扣。
昨夜荆州刺史府的飞鸽传书还在案头,里面明明白白写着"清谈会设西麓竹坞,嵇康将论《养生论》"。
他扯了扯袖口:"去把赵子昂喊来。"
赵子昂的切瓜刀在门框上磕出火星:"查泄露?
我这就去翻参会者的马厩车辙。"
"重点盯陆怀安。"苏晋想起今早看见的,陆怀安的马车在城南破庙停了半柱香——那是荆州细作的接头点,"他昨日说要回吴郡省亲,可马车上的草屑是蜀地的。"
赵子昂应了声,刀尖挑开半片窗纸:"那林姑娘呢?
您昨儿让她理的情报,我瞅着她翻得比我查得还快。"
苏晋没接话。
林婉儿的茶盏还搁在案头,杯底沉着片银杏叶——和他暗格里那片,叶脉走向一模一样。
他敲了敲桌角:"去查她近三月的行踪。"
日头偏西时,林婉儿抱着一摞竹简进来。
她指尖沾着墨渍,发间别着朵素白兰花:"苏先生,这是近半年清谈会的议题整理。"
苏晋翻开第一卷,瞳孔骤缩——"嵇康《声无哀乐论》争议"那页,批注的笔迹和他前世写的论文草稿如出一辙。
他捏紧竹简:"这些批注谁加的?"
"我...我见原文缺漏,便补了两句。"林婉儿退半步,腕间银链轻响,"苏先生若嫌..."
"无妨。"苏晋突然笑了,"你补得比我想的还周全。"他抽出最上面一卷,"明早把这卷《养生论》抄三份,给山涛、向秀各送一份。"
林婉儿接过竹简时,指节发白。
阮昭端着新腌的梅子进来,正撞见长案上摊开的批注。
她盯着林婉儿泛红的眼尾,把梅子往苏晋怀里一塞:"你是不是不信她?"
"我不信任何人,除了证据。"苏晋捏碎颗梅子,酸汁溅在"嵇康"二字上,"昨儿你说她玉佩的云纹像谢文渊的屏风?"
阮昭点头:"还有今早送的醒酒汤,碗底碎瓷和谢府茶碗的'谢'字,能拼成完整的款识。"
苏晋把碎瓷片往袖里一收。
窗外竹叶沙沙响,他盯着林婉儿的背影消失在街角,突然扯过阮昭的手:"明早你替我去城南,把杨慎之的密信再誊一份——用左手写。"
"那你呢?"
"我去会会陆怀安。"苏晋摸出火折子,在暗格里翻出半张密诏,"他和荆州的线,该断了。"
夜漏十刻,林婉儿推开自己房门。
案头放着苏晋让她抄的《养生论》,墨迹未干的"静神灭想"四个字,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她摸出怀里的玉坠,密诏上"格杀勿论"的字迹刺得眼睛生疼。
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
她突然想起暗格里的银杏叶,叶上"重生"二字被酒泥浸得模糊——像极了前世导师临终前,攥着她手腕说的"去西晋,找苏明"。
"叩叩。"
阮昭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林姑娘,苏先生让我给你送盏灯。"
林婉儿慌忙把玉坠塞进竹简堆底。
门开的瞬间,她看见阮昭手里的灯盏,灯芯浸着的,是醉仙坊特有的桂花酒——和谢文渊密室里,用来引火的酒,气味分毫不差。
更深露重。
苏晋蹲在酒窖暗格里,借着月光数着新添的酒泥块——第三块下面,压着林婉儿的玉坠。
他把玉坠塞进怀里,摸出支狼毫,在笔记本最新一页写下:"明日清谈会,放风说嵇康将献《广陵散》真谱。"
竹影摇晃。远处传来雄鸡打鸣声,天边泛起鱼肚白。
次日卯时三刻,竹坞清谈会。
苏晋捏着茶盏,指节敲了敲案几:“北地豪族前日递了话。”
嵇康拨弦的手一顿:“什么话?”
“说愿支援五百副甲胄,三日后运抵成都。”苏晋扫过人群里陆怀安微颤的指尖,“前提是——”他拖长音调,“清谈会得替他们造势。”
竹影里,陆怀安的茶盏“当啷”坠地。
未等日头过午,苏晋把柳无咎拽到巷口:“带二十个伙计,守南门。”他塞过去半块碎瓷,“见着马车轮印带这纹路的,截下。”
柳无咎抹了把刀:“您昨儿让我查的车辙?”
“对。”苏晋扯了扯腰带,“那车装的不是货,是信。”
月上梢头时,南门守军的梆子声突然乱了。
“抓奸细!”
柳无咎的刀挑开黑衣人的蒙面布,露出张生脸:“说,替谁跑腿?”
那人咬着牙不吭声,柳无咎的刀尖便往他大腿一送。
血珠子溅在青石板上,终于炸出句“陆...陆大人”。
寅时二刻,醉仙坊酒窖。
陆怀安被按在酒坛前,酒泥混着冷汗往下淌:“你早知道?”
“从你马车里掉出荆州细作的密信时。”苏晋晃着盏油灯,火光照亮陆怀安鬓角的白,“你说回吴郡省亲,可马料里掺的是蜀地特有的苦荞——当我查不出来?”
“我要的是乱局!”陆怀安突然笑了,“八王迟早反,蜀地一乱,荆州军就能...”
“够了。”嵇康的剑抵住他咽喉,“今日便送你去见阎王。”
苏晋按住嵇康手腕:“杀了他,谁去给荆州传假信?”他俯身凑近陆怀安,“你不是想引荆州军来?我让你传——说甲胄改道,让他们去北边荒山等。”
陆怀安的脸瞬间煞白。
天刚放亮,林婉儿敲开苏晋房门。
她发间的白兰花蔫了,攥着的竹简边角卷成毛边:“你早知道他是叛徒,为何要演这出?”
“因为有人总爱藏着掖着。”苏晋从袖中摸出片银杏叶,正是前日在她茶盏底发现的那片,“你批注的《养生论》,和我前世论文里的观点分毫不差——你当我看不出?”
林婉儿后退半步,腕间银链撞出脆响。
门后,阮昭端着的醒酒汤晃了晃,半滴溅在门框上。
她贴着门缝,听着里面的对话,手指慢慢攥紧酒壶。
壶身刻着的“醉仙”二字硌得生疼——原来林姑娘,也藏着秘密?
她转身往酒窖走,鞋底碾碎片落在地上的银杏叶。
此时城南太守府,王敦掀开窗纸一角。
远处醉仙坊的灯笼还亮着,照见几个伙计押着陆怀安往马厩去。
他摸了摸腰间玉牌,上面“荆州”二字被磨得发亮。
“大人。”暗卫从梁上跃下,“陆怀安的人被截了。”
王敦扯松领口,露出脖颈间一道旧疤——那是当年在荆州替王爷办事时,被叛将砍的。
他盯着醉仙坊的方向笑了笑,指腹蹭过案头未发的密信:“无妨。”他把信往火盆里一丢,“让他们先乐几日。”
晨雾漫起时,王敦的影子被拉得老长,落在地上像条伺机而动的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