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昭蹲在厨房后窗下,耳朵紧贴砖缝。
烛火在窗纸上映出两个人影,苏晋的影子压着林婉儿的,像块沉甸甸的砚台。
她听见“影卫”二字时,手里的木勺“当啷”掉进卤锅里。
“阿昭?”周伯在灶前搅汤,“发什么呆?”
阮昭猛地扯下围裙盖住发烫的脸:“我...去茅房!”
她绕到后巷,揪住刚遛完马的赵子昂袖口:“赵四,林姑娘是皇上的暗探!”
赵子昂瞳孔一缩,反手按住她手腕:“小声点!”
三日后寅时,赵子昂蹲在归鸿客栈房梁上,瓦片缝里漏下的月光正照在林婉儿脸上。
她对面坐着个穿玄色直裰的男人,刀疤从左眼尾斜贯到下颌,像条爬满青苔的蜈蚣。
“沈副使。”林婉儿声音发颤。
“林姑娘好本事。”男人摸出块银牌拍在桌上,“上月你说要查蜀中七贤动向,我信了;前日你说要混进醉仙坊探酒方,我也信了——可昨夜苏晋收了你影卫令牌,你倒成了他兜里的算盘珠?”
赵子昂缩了缩脖子。他认得那银牌,是影卫副使的腰牌。
辰时三刻,苏晋往怀里塞了包迷香,冲柳无咎点头:“走。”
归鸿客栈的木门“吱呀”响时,掌柜的正趴在柜台上打盹。
柳无咎把两吊钱拍在桌上:“两间上房,要能看见后院。”
掌柜的眼皮都没抬:“西厢房第三间,窗正对柴房。”
苏晋摸了摸袖中影卫令牌,跟着柳无咎上楼。
地板经年失修,踩出“咯吱”声。
他贴着西厢房窗缝望去——柴房里,林婉儿正攥着帕子擦眼泪:“我没背叛,只是...苏晋知道太多,硬来会打草惊蛇。”
“打草惊蛇?”刀疤男人“唰”地抽出短刀,刀尖挑起林婉儿一缕发丝,“陛下要的是苏晋的人,不是他的嘴。你若拿不下,我便替你拿——”
苏晋后退半步,撞得窗框“咔”地响。
柴房里的对话戛然而止。
他屏住呼吸,听见刀疤男人压低声音:“去查查。”
柳无咎的刀已经出鞘,抵在他后腰。
苏晋摇头,指了指楼下——掌柜的不知何时醒了,正盯着楼梯口。
两人装成醉酒的商客,跌跌撞撞往下走。
苏晋余光瞥见柴房门开了条缝,刀疤男人的影子投在青石板上,像柄倒插的剑。
“客官慢走。”掌柜的堆起笑,“下回再来。”
直到出了客栈巷子,柳无咎才松了刀:“那男人是谁?”
“影卫副使。”苏晋摸出令牌在掌心转了转,“沈墨。”
“要告诉林姑娘?”
苏晋没答话。
他望着街角飘起的酒旗——醉仙坊的杏黄幌子在风里翻卷,像团烧不起来的火。
暮色漫上屋檐时,林婉儿端着新酿的桂花酒进后堂。
苏晋正翻着本《蜀地酒谱》,书页间夹着张字条,是赵子昂写的:“归鸿客栈,寅时三刻,沈墨。”
“尝尝?”林婉儿把酒盏推过去。
苏晋端起酒盏,突然捏住她手腕。
林婉儿惊得抬头,撞进他冷下来的眼:“沈墨来找你做什么?”
林婉儿的手在抖,酒液溅在桌案上,洇开个深色的圆:“他...他是来查探进度的。”
苏晋松开手,酒盏“咚”地落回桌面。
他望着窗外渐浓的夜色,听见自己说:“明晚,我要见沈墨。”
林婉儿的脸“唰”地白了。
后巷传来阮昭喊他试新菜的声音。
苏晋应了一声,起身时袖中令牌硌得腕骨生疼。
他走到门口又顿住,背对着林婉儿说:“记住,你现在是醉仙坊的厨娘。”
林婉儿望着他的背影,喉结动了动,终究没出声。
三更梆子响过,归鸿客栈柴房里重新亮起灯。
沈墨坐在破木凳上,指尖敲着短刀鞘:“你说苏晋要见我?”
“是。”林婉儿攥紧裙角,“他说明晚戌时,醉仙坊后巷。”
沈墨突然笑了,刀疤跟着扭曲:“好,我倒要看看,这酿酒的能翻出什么花样。”
他起身时,窗外传来野猫的叫声。
沈墨猛地转头,只看见半截晃动的房梁,灰尘簌簌往下落。
暗处,苏晋贴着墙根后退,靴底碾过片碎瓦。
他屏住呼吸,直到听不见脚步声,才摸出怀里的字条——赵子昂刚塞给他的,墨迹未干:“影卫密报,陛下已下令。”
夜风卷着酒气扑来,苏晋摸了摸袖中令牌,转身往醉仙坊走。
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根绷紧的弦,随时要断。
后巷里,阮昭举着灯笼等他,鼻尖冻得通红:“周伯说新腌的酸黄瓜好了,你快尝尝——”
苏晋突然停步,盯着她身后。
阮昭顺着看过去,只见林婉儿站在酒坛堆后,月光照得她眼眶发青,像两枚青杏。
“阿昭。”苏晋拉过她的手往屋里带,“先去试黄瓜。”
阮昭被拽得踉跄,回头时正撞见林婉儿转身的背影。
她张了张嘴,终究没问。
醉仙坊的门“吱呀”合上时,沈墨的声音突然在苏晋耳边响起——那是他方才在客栈窗外听见的,被夜风卷着飘进来:“陛下已下令,若苏晋拒不归顺——”
苏晋的脚步顿住。
阮昭抬头看他:“怎么了?”
“没事。”苏晋揉了揉她发顶,“黄瓜要酸了。”
他笑着往前走,袖中令牌压得腕骨生疼。
月光透过窗纸漏进来,照见他攥紧的拳头,指节泛着青白。
苏晋的靴底碾过青石板,碎瓦硌得脚心发疼。
他推开醉仙坊后门时,阮昭正蹲在门槛边剥蒜,抬头见他脸色沉得像要下雨,蒜皮“唰”地撒了一地。
“阿昭,叫子昂和无咎来后堂。”苏晋扯下腰间酒囊灌了口,酒液顺着下巴淌进衣领,“影卫要清我。”
阮昭的手顿住。
她想起三日前在后巷撞见林婉儿发青的眼眶,想起昨夜苏晋攥得发白的指节,突然跳起来:“我去!”
赵子昂掀开门帘时,腰间还别着未收的短刃;柳无咎跟在后面,刀鞘撞得门框“咚”响。
苏晋把字条拍在桌上——是方才在客栈墙根捡到的,墨迹里浸着血:“陛下令,苏晋不降则除。”
“他们怎么知道我?”赵子昂先开口,“我埋了所有线索。”
“不重要。”苏晋敲了敲字条,“现在要让影卫觉得,我愿意降。”
阮昭猛地抬头:“你疯了?”
“不疯怎么活?”苏晋扯松领口,“王敦贪,谢文渊恨,沈墨狠——我得让他们都觉得,我是块能啃的肉。”
柳无咎攥紧刀柄:“要我护着你。”
“护着不够。”苏晋扫过三人,“明日我摆宴,请王敦、谢文渊、沈墨。阿昭备酒,要最烈的;子昂混进后厨,听他们说什么;无咎守在院外,若有变——”他指了指腰间酒囊,“摔了这壶。”
阮昭咬着唇点头,转身时撞翻了蒜筐。
次日未时,醉仙坊前院摆开三张红漆圆桌。
王敦穿着锦缎官服,摇着象牙扇跨进门:“苏先生这宴,可算请对了人。”谢文渊跟在他身后,眼尾斜挑:“听说苏先生要为朝廷效力?”沈墨最后进来,刀疤在阳光下泛着青,腰间银牌晃得人眼疼。
苏晋端起酒坛,琥珀色的酒液“哗啦啦”注满八只酒碗:“王太守治蜀有方,谢先生名动荆州,沈副使护驾有功——晋虽酿酒,也知该往明处走。”
王敦仰头干了一碗,酒液顺着胡须往下淌:“好!明日我便向朝廷荐你为益州酒监!”
谢文渊捏着酒碗没动:“苏先生可知,当年我在荆州,也替朝廷办过不少‘明事’?”
苏晋笑着又满上:“谢先生的本事,晋早有耳闻。”
沈墨突然抬手按住他手腕。
刀疤随着嘴角咧开:“苏先生说愿效力,可愿先替陛下办件事?”
“但说无妨。”苏晋任他按着,腕骨疼得发麻。
“查蜀中七贤。”沈墨松开手,“他们近日总往青城山跑,陛下要知道,他们是不是在结党。”
苏晋心里“咯噔”一声——他早让七贤去青城山藏典籍避祸,此刻却低头拨弄酒碗:“晋这就去查。”
王敦拍着桌子大笑,谢文渊也端起了酒碗。
阮昭从后厨探出头,见苏晋朝她眨了下眼,悄悄把手里的酸黄瓜塞进怀里。
宴席散时,暮色漫上屋檐。
沈墨走到门口突然转身,刀疤擦过苏晋鼻尖:“陛下说,他很欣赏你。”他压低声音,“别让他失望。”
苏晋望着他的背影,摸了摸被拍过的肩膀——那里沾着块玄色碎布,是影卫特有的暗纹。
林婉儿是在亥时来的。
她捧着盏茶,茶盏底压着张字条。
苏晋接过茶时,她的手指在他掌心轻轻一按。
等她走后,他翻出书案夹层——里面躺着封密信,墨迹未干:“别信他们,我会帮你。”
窗外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咚”“咚”两下,像敲在人心上。
苏晋捏着密信,突然笑了。
他想起前世读《晋书》时,总觉得古人的命运像被线牵着的木偶;如今他攥着线,倒要看看,谁才是提线的人。
阮昭端着热粥进来时,见他望着窗外发呆,粥碗往桌上一放:“想什么呢?”
“想明天。”苏晋把密信塞进袖中,“想怎么让他们的线,全缠在自己脖子上。”
阮昭没说话,却把粥碗往他手边推了推。
月光漏进窗棂,照见她耳尖泛红——是方才在后院,她听见他说“要活”时,心跳得太急。
更漏又响了。
醉仙坊的酒坛在暗处泛着幽光,像无数双眼睛,盯着这夜的秘密,和即将翻涌的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