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掌握最真实的基层情况,陈默没有通知乡里。
直接驱车去了离县城最远、经济最落后的一个乡——青石乡。
车子在颠簸的乡道上开了近两个小时,在村支书的指引下,他们找到了此行的目标,住在村尾山坳里的老张头家。
老张头蜷缩在一张铺着破旧棉絮的木板床上,眼窝深陷,颧骨高耸,像一截被风干的枯木。
看到有人进来,他浑浊的眼睛费力地睁开一条缝,挣扎着想坐起来。
“张大爷,您躺着,躺着!”村支书连忙上前按住他,“这是县里来的陈主任,来看您了。”
“县…县里…”
“张大爷,听说…您老伴刚走?”陈默在床边一张矮凳上坐下。
提到老伴,老张头那浑浊的眼睛里,瞬间涌上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滚落下来。
他枯瘦的手,颤抖着指向墙角一个蒙着黑布的神龛,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只有断断续续的呜咽。
村支书叹了口气:
“走了快俩月了。老太太是夜里突发心梗…没来得及送医院。”
“张大爷就这一个儿子,在广东打工,赶回来都下葬了。”
“家里…唉,就靠几亩薄田和低保,哪有钱啊!”
他走到墙角,掀开神龛上的黑布,露出后面一个用几块木板钉成的盒子,上面连漆都没刷,粗糙的木刺清晰可见。
“这是…骨灰盒?”
“哪买得起骨灰盒啊!”村支书苦笑。
“老太太火化后,张大爷求着殡仪馆的人,用装骨灰的塑料袋提回来的。”
“这盒子,是他自己上山砍了点木头,求邻居帮忙钉的…连油漆钱都省了。”
陈默死死盯着那个粗糙得刺眼的木盒子,眼前却浮现书“南山福园”那价值不菲的墓地。
“那…墓地呢?”
“墓地?”村支书指了指屋后不远处的山坡。
“就埋在自家后山上了。没敢立碑,怕被当成‘乱埋乱葬’给平了,就堆了个小土包,插了根树枝做记号。”
“张大爷把自己攒了一辈子的棺材本,一千八百块钱,还有儿子寄回来给他买药的五百块,全填进去了!”
“就这,还不够火化和运尸的钱!现在还欠着邻居三百多块…他这病…药也断了…”
老张头似乎听懂了他们的对话,浑浊的泪水流得更凶了。
他枯瘦的手伸进枕头底下,哆哆嗦嗦地摸索了半天,掏出一个脏兮兮的旧手帕。
他颤抖着把手帕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几张皱巴巴的纸币和几枚硬币,加起来恐怕不到五十块钱。
他用尽力气,把钱往陈默的方向推了推,眼睛里充满了绝望的哀求。
……
县委大院。
白日里人来人往的喧嚣早已散尽,只有几扇窗户还固执地亮着灯。
其中一盏,就属于三楼尽头那间政策研究室。
陈默独自坐在办公桌前,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只有偶尔翻动纸页的指尖,证明着时间的流动。
他的指尖,夹着一支刚点燃的烟,烟雾袅袅上升。
那里面,燃烧的不是疲惫,而是内心深处那簇几乎被公文和会议磨平的,名为“良知”的火苗。
他知道,一旦落笔,写下的将不仅仅是一份调研报告,更是一份投向冰冷现实的投枪,一份可能引火烧身的檄文。
笔尖终于落下,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在纸页顶端重重写下标题:
《推动殡葬领域回归公益属性的思考》
字迹力透纸背。
开篇,他没有引用任何宏大的政策文件或领导讲话。
而是用最冷静最克制的笔调,描绘了他在青石乡目睹的那一幕:
调研走访中,笔者亲见一户山区特困老人。
其老伴病故后,无力承担殡仪馆最低档服务费用。
最终,逝者骨灰以塑料袋盛装提回,由老人自行砍伐边角木料钉成简易容器安放。
为支付基础火化及遗体转运费用,老人耗尽毕生积蓄(不足两千元)及儿子寄回的医药费,并欠下外债,自身疾病治疗被迫中断。
墙角那方粗糙木盒,无声诉说着‘死不起’的沉重现实。
寥寥数语,没有煽情,却字字千钧,将最底层民众在死亡面前所承受的经济与尊严的双重剥夺,赤裸裸地呈现在纸上。
紧接着,笔锋陡然转向,变得犀利如刀。
他罗列出在县殡仪馆和“南山福园”公墓调研到的详实数据和价格清单。
反观我县殡葬服务市场现状:
1.高度垄断,缺乏有效竞争。
殡仪馆作为唯一法定服务机构,依托行政授权形成实质垄断。
其公示的‘多样化、人性化’服务项目,如VIP告别厅(5000元/小时起)、‘高档捡灰炉’(2800元)、‘恒温单间遗体冷藏’(380元/天)等。
定价远超成本及普通民众承受能力,且捆绑消费、强制服务现象普遍。
2.资本逐利,公益属性严重异化。
以‘南山福园’为代表的经营性公墓,在‘人文生态’包装下,将稀缺的土地资源异化为资本牟利工具。
其墓地价格体系(如‘福寿延年’单穴68800元,‘祥瑞天成’艺术墓168000元起),与社会平均收入水平形成巨大反差。
公益性墓地供给严重不足且位置偏远、条件简陋,无法满足基本需求。
3.监管缺位,暴利链条固化。
从动辄数千上万的骨灰盒(普通松木盒成本低廉,售价却高达880-1880元;所谓‘玉石’、‘金丝楠’等高档品利润空间更是惊人)。
到花样繁多的‘延伸服务’(高价寿衣、天价‘遗容修复’),整个产业链条在缺乏成本审计和有效价格监管下运行,形成稳固的暴利格局。
民政部门既当‘裁判员’(监管者),又深度参与‘经营’(殡仪馆管理),角色冲突,监管乏力。
这一段,陈默写得异常冷静,却字字见血。
他用调研到的具体价格,与民众收入的残酷对比,戳穿了“市场行为”、“满足不同层次需求”的虚伪面纱。
直指垄断、资本逐利和监管失效这三大症结。
分析完冰冷的现实,他的笔触带上了更深的思考和沉重的忧虑:
殡葬,本应是政府提供的最基本社会公共服务之一,承载着对生命的最后尊重和对逝者家属的基本人文关怀。
然而,当前过度市场化、资本化的运作模式,已使其彻底偏离公益轨道,异化为吞噬社会财富、加剧民生痛点的‘暴利绞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