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主任?”
老赵不知何时抬起了头,若有所思地打量着陈默桌上那份格外显眼的报告,以及陈默此刻异常苍白的脸。
“你…没事吧?脸色不太好。”
陈默强自镇定地放下茶杯:“没事,赵老师。可能…昨晚没睡好。”
他不动声色地将那份报告,往旁边一摞文件下面塞了塞,试图掩盖那个刺眼的标题。
“哦。”老赵应了一声,目光在那摞文件上停留了一瞬,没有再追问。
只是拿起自己的搪瓷缸子,滋溜喝了一大口浓茶,发出满足的叹息,然后重新埋下头,笔尖在稿纸上发出沙沙的摩擦声。
老赵这个在机关浸淫了二十年的老笔杆子,显然嗅到了某种不同寻常的气息。
陈默靠在椅背上,闭上酸涩的眼睛。眼前浮现出林薇温柔却难掩忧虑的眼神,还有她轻声的叮咛:
“默,保护好自己。”
良知在胸腔里灼烧,发出愤怒的咆哮,催促他将这份报告公之于众,为那些“死不起”的灵魂呐喊。
恐惧则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四肢,勒紧他的喉咙,低语着自保的警告。
两种力量在他体内激烈地撕扯、冲撞,几乎要将他的灵魂撕裂。
时间,在死寂中粘稠地流淌。
终于,陈默猛地睁开眼。
眼底布满了猩红的血丝,眼神里却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和沉重的无奈。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伸出手,动作有些僵硬,拉开了办公桌右手边最下方那个带锁的抽屉。
抽屉里很空,只有几本不常用的工具书和一叠空白的稿纸。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份承载着巨大风险的报告拿起,凝视着首页上那行如同泣血的标题。
指尖,在“回归公益属性”几个字上,颤抖地摩挲了一下。
然后,他像捧着一件不容于世的东西,将它轻轻缓缓地,放进了抽屉的最深处。
接着,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把黄铜色的钥匙。
钥匙冰凉,带着他掌心的汗湿。
他将钥匙插进抽屉锁孔,锁芯转动,发出艰涩而清晰的“咔哒”一声轻响。
锁舌合拢。
那份滚烫的真相,那份浸透了血泪的思考,那份可能引火烧身的控诉,被彻底封存在了黑暗的抽屉深处。
桌面上,恢复了“正常”。
陈默靠在椅背上,身体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他感到一种巨大的虚脱,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还有一种背叛了什么的深深愧疚。
老赵依旧在伏案疾书,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单调地回响着。
抽屉里那份沉甸甸的纸张,像一个被封印的幽灵,在黑暗中沉默着。
被锁住的,不仅仅是一份报告,更是陈默初到县委大院时,那份试图“冷眼旁观”,却又终于按捺不住,想要做点什么的赤子之心。
他知道,自己选择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选择了在权力的密林里,做一个谨慎沉默的观察者,而非一个可能粉身碎骨的挑战者。
……
县委大院,平日里肃穆的空气仿佛被抽走了氧气,变得格外滞重。
脚步声不再是清脆的回响,而是像踩在吸饱了水的旧棉絮上,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沉闷。
消息,像一滴滚烫的油落入了平静的水面,随即以惊人的速度,渗透到绿水县最高权力中枢的每一个角落、每一道门缝:
县委书记雷明,即将调离绿水县。
没有正式文件,没有官方通告。
但风,已经刮起来了。
这风,起于市委大院某个保密性极高的会议之后。
起于雷书记身边那位跟随多年的秘书小刘,一反常态地在走廊里接听电话的只言片语。
风过之处,草木皆兵。
陈默坐在研究室的窗边,能清晰地感受到这股风暴来临前的低气压。
他知道,雷书记的调离,绝非一次简单的人事变动。
这位以“务实”、“锐意改革”、“敢于动真碰硬”著称的书记,在绿水县的几年里,激起了巨大的波澜。
他力推的产业转型、主导的低保清理风暴、倡导的“聚焦民生痛点”,都深刻地触动了原有的利益格局。
他的离去,意味着权力格局的重新洗牌。
意味着许多悬而未决的“硬骨头”,将面临新的走向。
也意味着无数双眼睛,都在紧张地观望着,等待着尘埃落定后的重新站队。
研究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孙哲探进半个脑袋。
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紧张和亢奋的八卦神色,声音压得极低:“陈主任,听说了吗?市委组织部钱部长…好像后天要亲自来!”
“做好自己的事。”陈默看了孙哲一眼,语气平淡。
孙哲吐了吐舌头,缩回了脑袋。
陈默的警告,并非多余。
很快,县委办发出一道紧急通知:
各乡(镇)党委、政府,县直各部门:
为做好相关工作衔接,请各单位务必于明日(12月18日)下午5点前,将本单位2023年度工作总结及2024年工作思路、重点项目进展、存在问题及建议等材料,形成书面汇报(电子版+纸质版一式三份),报送至县委办公室综合科。
材料要求:重点突出,数据详实,条理清晰,篇幅控制在3000字以内。
逾期未报,后果自负。
平静,至少是表面上的平静,被彻底打破。
整个县委大院,炸开了锅!
走廊里的脚步声,从“匆匆”升级为“狂奔”。
电话铃声彻底失去了间隔,响成一片刺耳的交响。
各个办公室的门开合频率陡增,抱着厚厚文件夹的工作人员,像工蚁般穿梭不息,脸上无不带着火烧眉毛般的焦虑。
“张科!你们局去年的固投数据到底是多少?报表上怎么跟总结里的对不上?”
“李主任!快!把咱们乡那几个重点项目的进展再核实一遍!特别是征地拆迁那块!千万别出纰漏!”
“王镇长!总结里关于信访维稳那块,措辞再斟酌一下!要突出成绩,淡化问题!尤其那个老上访户的事…”
“小刘!快!通知所有股室负责人,十分钟后小会议室紧急开会!材料今晚就是熬通宵也得给我整出来!”
陈默的研究室,也无法幸免。
老赵的办公桌,彻底被淹没在文件海洋中。
他一边飞快地翻阅着各乡各局报上来的原始材料,一边用红蓝铅笔在上面划着、批注着,嘴里念念有词,眉头紧锁。
孙哲更是忙得脚不沾地,电话几乎没离开过耳朵,声音因为反复沟通解释而变得嘶哑。
“赵老师!青山镇报来的总结,亮点不突出啊!特别是‘村民说事’那块,写得太平淡了!”
“孙哲!马上联系统计局!要最新的社会消费品零售总额分项数据!越快越好!”
“陈主任,您看交通局这份材料,关于‘三年路网提升计划’,前期投资数据写得含糊,落地困难这块又避重就轻…这…”
陈默,成了风暴眼里的调度中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