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室的木门虚掩着，他轻轻推开。
办公室里，老赵正伏案疾书，厚厚的老花镜滑在鼻尖上，对门口的光影毫无察觉。
孙哲则对着电脑屏幕，手指在键盘上飞舞，神情专注。
只有陈默，正站在靠墙的一排高大文件柜前，踮着脚，费力地从顶层抽出一本厚重的《绿水县年鉴（２０１０－２０２０）》。
他眉头微蹙，眼神沉静，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和他要查找的那页资料。
钱副部长没有出声打扰，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口，目光扫过这间弥漫着纸张尘埃和书卷气息的屋子，扫过陈默那沉浸于资料世界的身影。
那份专注和沉静，与刚才全县大会后弥漫在楼里的那种躁动和揣测，形成了鲜明而强烈的对比。
他停留了大约半分钟，然后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
下午的议程，是钱副部长和张武军书记调研县经济开发区。
几辆考斯特中巴车驶出县委大院，开往位于城郊的工业园。
车上，钱副部长和张武军坐在前排，低声交谈着对新班子的看法和下一步工作的初步设想。
周正和其他几位常委，坐在后面。
调研过程紧凑而高效。
张武军的风格，在实地展现得淋漓尽致：不听长篇汇报，直接看现场，问数据，问问题，问困难。
他脚步很快，目光锐利，提出的问题往往一针见血，直指核心。
随行的开发区领导和企业家们，无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气氛紧张而务实。
调研结束，返回县委大院时，天色已近黄昏。
钱副部长需要查阅一份关于绿水县近期干部调整情况的内部汇总材料，用于向市委汇报。
这份材料属于内部工作参考，按照流程，存放在县委办机要室。
为了方便领导查阅，县委办通常会备份一份电子版，放在内部资料库的特定加密文件夹里。
在县委办副主任的引导下，钱副部长来到县委办内部的一间小型机要阅览室。
房间不大，只有一张桌子和一台连接内网的保密电脑。
副主任熟练地输入一串长密码，进入内部资料库系统，再输入钱副部长的特殊授权码，打开了那个标注着“干部信息（内部参考）”的加密文件夹。
屏幕上弹出文件列表。
钱副部长目光锐利地扫过一个个文件名，他要找的汇总材料排在前面。
他点开，快速浏览起来。文件内容详实规范，正是他需要的。
就在他准备关闭文件，退出系统时。
眼角余光，瞥见了文件列表最下方，一个不太起眼的文件夹，标注着：“研究室存档（调研报告／未报审稿）”。
这个文件夹的创建时间，显示是几天前。
也许是职业习惯使然，也许是对周正口中那个“有想法”、“文笔好”却“太低调”的陈默多了一丝好奇。
钱副部长的手指，在鼠标上停顿了一下，他下意识地点开了那个文件夹。
里面文件不多，只有寥寥几份。
大多是常规的、关于产业发展、乡村振兴的调研报告初稿或修改稿。
钱副部长随意地滚动着鼠标滚轮。
突然，一个标题闯入他的眼帘：《推动殡葬领域回归公益属性的思考》
署名：陈默。
钱副部长的心，猛地一跳。
殡葬？公益属性？
脑海中，浮现出张武军在大会上那句石破天惊的“死都死不起”的记忆。
陈默？那个沉静的研究室主任？他竟然在私下里研究这个！
一股强烈的好奇混合着某种预感，攫住了钱副部长的神经。
他点开了那份报告。
开篇，没有宏大的政策背景，没有虚浮的套话。
只有一段冷静到近乎残酷的白描：
“调研走访中，笔者亲见一户山区特困老人。其老伴病故后，无力承担殡仪馆最低档服务费用。
最终，逝者骨灰以塑料袋盛装提回，由老人自行砍伐边角木料钉成简易容器安放。
为支付基础火化及遗体转运费用，老人耗尽毕生积蓄及儿子寄回的医药费，并欠下外债，自身疾病治疗被迫中断……”
钱副部长镜片后的瞳孔，骤然收缩，指尖停留在冰冷的鼠标上。
他屏住呼吸，继续往下看：
“反观我县殡葬服务市场现状：高度垄断，缺乏有效竞争…资本逐利，公益属性严重异化…监管缺位，暴利链条固化……”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冰冷的子弹，精准地击中钱副部长心中隐隐知晓却未曾如此直面过的残酷现实。
他看到了报告中的附件，那几张在殡仪馆拍摄的价目表照片——
ＶＩＰ告别厅５０００元／小时起，高档捡灰炉２８００元，恒温单间遗体冷藏３８０元／天…福寿延年单穴６８８００元，祥瑞天成艺术墓１６８０００元起…
钱副部长握着鼠标的手，微微发抖，他的呼吸变得有些粗重。
报告的后半部分，是对危害的剖析和对策的建议：
“加重群众负担，制造‘因死致贫’悲剧…扭曲社会价值观，败坏风气…侵蚀政府公信力…”
“推动殡葬回归公益属性，刻不容缓…强化政府责任，明确公益定位…打破垄断，引入有效竞争与严格监管…加大公益供给，严控资本无序扩张…倡导移风易俗…”
最后，是简短的结语：
“让逝者安息，让生者慰藉，是文明社会的底线尊严…
当死亡不再成为压垮贫困家庭的最后一根稻草，当生命的终点也能保有最基本的体面与安宁，方显政府责任之重，社会文明之光。”
报告看完了。
阅览室里一片死寂。
他久久地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镜片后的目光，从最初的震惊，转为深沉的思索，继而燃起一团难以抑制的激赏之火。
这份报告，数据详实，案例触目惊心，分析鞭辟入里，建议直指要害。
它不仅有冰冷的数字，更有滚烫的良知。
不仅有对问题的深刻洞察，更有敢于向积弊和利益集团亮剑的勇气。
这哪里是一份普通的调研报告？
这分明是一份浸透着民生血泪和改革勇气的“投名状”，一份为张武军书记那声“死都死不起”所做的最有力最扎实的注脚。
周正说得没错，陈默这小子，何止是“有想法”、“文笔好”，他简直是一块被尘土暂时掩盖的璞玉。
他不仅有在基层“敢于碰硬”的担当，更有在幕后“静水深流”，直指核心问题的深邃眼光和过人胆识。
这份“低调”和“轴”，在此刻，闪耀着金子般的光芒。
钱副部长猛地站起身，动作幅度之大，带得椅子都向后挪动了几分，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他迅速操作电脑，将这份名为《推动殡葬领域回归公益属性的思考》的报告，从“研究室存档（调研报告／未报审稿）”文件夹中，直接复制出来。
然后，他拿起桌上的保密内线电话，声音沉稳而急切：
“小刘（他的秘书），立刻联系张武军书记办公室！我有重要情况，需要马上向他汇报！非常紧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