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厄特的头骨滚到田埂边停住时,上面已经沾满露水和泥土。他的脊椎骨像串散落的珠子般躺在三米外,右臂骨插在松软的泥土里,左腿骨则挂在苹果树的低枝上晃悠。这副狼狈模样要是被当年的老约翰看见,怕是要笑掉大牙——如果那老家伙还活着的话。(那家伙确实还活着,顺便还给他递了个铲子)
戴厄特试着吹走卡在眼窝里的草屑,结果只吹出一小撮灰尘。一只麻雀落在他旁边,歪着头打量这颗会说话的头骨,突然啄走了他的一颗臼齿。戴厄特想要抗议,却发现没了下颌骨根本发不出清晰的声音。麻雀得意地叼着战利品飞走了,留下他独自在晨光中生闷气。
这时,一双沾满泥巴的小靴子停在他面前。戴厄特努力转动视角,看见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男孩正蹲下来好奇地打量他。男孩右手提着他丢失的右臂骨,脸上沾着果酱,头发乱得像鸟窝。
"哇!会说话的骷髅头!"男孩兴奋地大叫,声音尖得让戴厄特头骨发颤,"你是从墓地里跑出来的吗?"
戴厄特注意到男孩脖子上挂着的木哨子——和三十年前村里牧羊娃戴的一模一样。看来有些传统即使过了三十年也没变。
"小鬼,"戴厄特的声音因为缺了下颌骨而含糊不清,"能帮我把骨头捡回来吗?"
男孩立刻干劲十足地开始收集四散的骨头。他像拼积木一样把戴厄特重新组装起来,虽然把左右腿骨装反了,还把肋骨排成了波浪形,并且坚持用一片叶子盖住了他的左眼。
"完美!"男孩后退两步欣赏自己的杰作,"你现在像个海盗骷髅!"
戴厄特低头看了看自己滑稽的样子,突然注意到男孩腰间别着的木制小刀——刀柄上刻着半截羊头骨和一些迷迭香。记忆突然浮现,那是老汤姆家的标记,很久以前大概是他太爷爷那辈,可能还要往上一个太爷爷,那会儿老汤姆家还是贵族,虽然只是普通的乡野小贵族,但还是有自己的庄园和徽记,但现在大家对老汤姆的印象大概就是:当年村里最好的木匠。
"你是老汤姆家的孩子?"戴厄特试探着问。
男孩惊讶地瞪大眼睛:"你怎么知道?故事里可没说骷髅头会预言!"
"你爷爷?"戴厄特头骨里的幽火跳动了一下,"老汤姆还活着?"
"你怎么知道我爷爷叫汤姆?"男孩拽着他的臂骨往田外走,"他现在是村里最老也是最好的木匠。"男孩突然压低声音,"但他年轻的时候是个冒险家,据说和一个勇者探索过很多地方,只不过后来那个勇者被一头猪撞死了。"
戴厄特的下颌骨又掉了下来。三十年过去,他的死法在村民口中居然变得这么离谱。男孩手忙脚乱地帮他装回下巴,却装反了方向,导致他现在说话像个漏气的风箱。
"我叫小汤姆!"男孩一边调整戴厄特的骨头一边自我介绍,"爷爷说取这个名字是为了纪念家族的荣光。"他突然压低声音,"但其实是因为他想不出别的名字。"
戴厄特头骨里的幽火闪烁了一下。老汤姆那个取名废,起名的风格一如当初。小汤姆完全没注意到他的异常,正专心把他的肋骨重新排列成更"酷炫"的形状。
远处传来老人的咳嗽声。戴厄特转动头骨,看见田边小路上走来一个拄着橡木拐杖的老人。虽然腰弯得像张旧弓,虽然白发稀疏得盖不住头皮,但那走路的姿势戴厄特绝不会认错——老汤姆,当年村里最沉默的木匠,也是少数几个会和他一起喝酒的人。
"小汤姆!"老人远远喊道,"你又跑到哪里——"
声音戛然而止。橡木拐杖"咚"地一声掉在地上。老汤姆的嘴唇颤抖着,目光从孙子灿烂的笑脸移到那堆被摆成滑稽造型的白骨,最后定格在戴厄特的头骨上。
"戴...戴厄特?"
老汤姆的声音沙哑得像磨砂纸。戴厄特想回应,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小汤姆把他的舌骨装得太紧了。他只能微微动了动头骨,这个动作让插在上面的肋骨"王冠"歪向一边。
"爷爷你认识他?"小汤姆兴奋地拉着祖父的衣角,"难道他是你冒险团里的那个朋友?那个被猪撞死的?"
老汤姆的脸色变得异常红润。戴厄特注意到他右手提着的壶,那是32年前,他俩一次赌约中,他赌输的。时光在这一刻突然具象化,变成老汤姆脸上的老年斑,变成他颤抖的双手,变成他看向戴厄特时眼中的浑浊泪水。
"小汤姆,"老汤姆的声音异常平静,"去把我的拐杖捡起来。"
就在男孩转身的瞬间,老汤姆突然健步如飞地冲过来,一把抱住了戴厄特的骷髅架子。老木匠的力气大得惊人,勒得戴厄特的骨头咔咔作响。
"三十年了!"老汤姆的声音闷在戴厄特的肩胛骨里,"你这混蛋死了都不安生!"
小汤姆举着拐杖目瞪口呆:"爷爷你跑得比我还快!"
戴厄特想笑,却只发出咔哒咔哒的骨头碰撞声。他感受着老汤姆颤抖的拥抱,突然注意到老人怀里露出的半截酒壶——壶身上刻着"D&T",那是他们当年共用的标记。
"你..."戴厄特的声音因为骨头挤压而变形,"还留着这个?"
老汤姆松开他,擦了擦眼睛:"每个月都带去你坟上喝一杯。"他顿了顿,"虽然大部分都被我喝了。"
“但剩下的我也没喝到。”
“你问约翰去,他守的墓。”
小汤姆好奇地戳了戳戴厄特的肋骨:"所以骷髅叔叔真的是爷爷的朋友?"
"是最烦人的酒友。"老汤姆揉了揉孙子的头发,"每次喝醉都要爬我家的苹果树。"
戴厄特突然想起什么:"那棵老苹果树还在吗?"
"去年被雷劈了。"老汤姆指了指远处的木桩,"现在是你坐的这条长凳。"
戴厄特低头看了看自己坐着的长凳——木质温润,纹理优美,确实是那棵老苹果树的材质。三十年的时光,树木变成了家具,少年变成了祖父,而死者则以骷髅的形态归来。
"所以,"老汤姆严肃起来,目光扫过戴厄特残缺的骨架,"你是怎么回来的?"
戴厄特正要解释,村里突然响起急促的钟声。小汤姆一跃而起:"是集市开始的信号!"他拽着戴厄特的臂骨,"我们去看热闹吧!"
老汤姆和戴厄特对视一眼,同时叹了口气。有些事,即使过了三十年也不会变——比如孩子对热闹的向往,比如老友之间的默契,比如戴厄特永远没法拒绝集市上的苹果派。
"走吧,"戴厄特咔哒咔哒地站起来,肋骨掉了一地,"不过得先把我拼回去。"
小汤姆欢呼着开始捡骨头,老汤姆则从怀里掏出那壶陈年苹果酒。阳光透过云层,照在这奇怪的三人组身上,戴厄特头骨里的幽火突然变得异常明亮。
活着真好,即使是以骷髅的形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