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护车刺耳的笛声撕破卯水河上空弥漫的尘土,蓝光在浑浊的视野里闪烁,像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老头被小心地抬上担架,痛苦而压抑的呻吟被车门隔绝。肇事的银灰色小轿车被贴上封条,年轻司机失魂落魄地被塞进警车后座。看热闹的人群被辅警驱散,车流在粗暴的喇叭声和呵斥中,像粘稠的泥浆,重新开始缓慢蠕动。
黄尘还在落,细细密密,沾在汗湿的警服上,糊在脸上,钻进喉咙里,带着土腥和一丝铁锈味。高华民拄着那根临时找来的木棍,像一棵根系被蛀空的枯树,勉强钉在狼藉的路边。左腿膝盖深处,那蚀骨的剧痛和寒气,在刚才强行蹲下检查的牵拉后,彻底炸开了锅。火烧火燎的灼痛感沿着神经一路烧到太阳穴,里面又像灌满了冰渣子,每一次心跳都带起一阵冰冷的、撕裂般的抽搐。他额角青筋暴起,冷汗混着泥灰往下淌,眼前阵阵发黑,视野边缘发虚,只有耳朵里还嗡嗡回响着救护车的余音和老头的呻吟。
“老高!”陈恄吼了一嗓子,冲过来一把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入手只觉得高华民胳膊上的肌肉绷得像铁块,硬邦邦的,还在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隔着厚厚的警服都能感觉到那股濒临崩溃的痉挛。“操!你腿……”陈恄的声音变了调。
高华民牙关紧咬,腮帮子绷出凌厉的棱线,喉咙里发出压抑的、野兽般的嗬嗬声。他想摇头说没事,可一个字也挤不出来,全身的力量都用在对抗那条造反的腿和眼前翻腾的黑雾上。木棍脱手,当啷一声掉在满是碎石尘土的路面上。
“担架!这边!快!”陈恄扭头对着还没离开的救护人员狂吼,眼睛都红了。
就在一片混乱中,那辆沾满泥点、像头受惊野猪的皮卡车吭哧吭哧冲了过来,一个急刹,卷起更大一片尘土。刘胖子几乎是滚下来的,满头大汗,油光满面的脸上此刻只剩下惊惶的煞白。他第一眼看到被陈恄扶着、几乎失去意识的高华民,第二眼看到地上那摊刺眼的血迹和变形的电动车,腿肚子一软,差点直接跪下。
“高……高警官!这……这……”刘胖子嘴唇哆嗦着,话都说不利索。
“刘国富!”一声炸雷般的怒吼平地炸响!
毛明像头发狂的雄狮,从执勤点的破吉普里冲了出来!他警服扣子崩开一颗,帽子歪斜,花白刺硬的头发根根竖起,脸上沾着泥灰,眼睛瞪得血红,里面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滔天怒火!他几步就跨到刘胖子面前,带着一股腥风!
“刘国富!!!”毛明的声音已经不是吼,而是咆哮,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盖过了所有喇叭声和引擎声。他根本不给刘胖子任何辩解的机会,蒲扇般的大手猛地揪住了刘胖子油腻腻的衣领,像拎小鸡一样把他整个人提溜得双脚离地!
“看看!睁开你的狗眼给老子看清楚!”毛明另一只手指着地上那摊还没干透的血迹,指着散落的萝卜土豆,指着那辆扭曲的电动车,最后指向被担架抬着、正艰难挪向救护车的高华民,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刘胖子的肥肉里,“这血!是谁的?!这腿!是谁的?!老高这条腿!差点就交代在你们挖的坑里!现在!又差点交代在你他妈扬起的灰里!!”
刘胖子被勒得直翻白眼,双手徒劳地掰着毛明铁钳般的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死灰般的恐惧。
“扬尘!!!”毛明唾沫星子喷了刘胖子一脸,手臂肌肉贲张,把他拎得更高,几乎要砸向那辆肇事的银灰色小车,“老子三令五申!让你洒水!让你清扫!你 他妈当耳旁风?!当老子放屁?!现在出事了!人伤了!腿断了!你满意了?!啊?!”
周围一片死寂。所有声音都消失了,只有毛明狂暴的咆哮在漫天黄尘中回荡。施工队的工人缩着脖子,大气不敢出。被堵的司机也忘了按喇叭,伸着脖子看这骇人的一幕。陈恄扶着几乎虚脱的高华民,看着暴怒的毛明,眼眶发热。
毛明猛地将刘胖子狠狠掼在地上!刘胖子像一滩烂泥般摔在尘土里,发出沉闷的响声,捂着脖子剧烈咳嗽。
“停工!!”毛明指着刘胖子的鼻子,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嘶哑变形,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给老子彻底停工!现在!立刻!马上!所有设备!给老子滚出施工区域!所有土方!给老子用防尘网盖严实!少盖一寸!老子扒了你的皮!还有路!给老子扫!拿水冲!冲不干净!老子用你的血冲!!”
他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像拉风箱。目光扫过噤若寒蝉的施工队,扫过狼藉的路面,最后落回挣扎着想爬起来的刘胖子身上,一字一句,从齿缝里迸出来:
“刘国富,你给老子听好了!这次整改,老子亲自盯!按最高标准!少一分一毫!老子掀了你的施工队!掀了你背后那帮狗屁倒灶的靠山!不信?你试试!!”
说完,他再也不看地上瘫软的刘胖子,猛地转身。猩红的双眼看向陈恄和高华民,那目光里的狂暴瞬间被一种深切的焦灼和痛楚取代。“还愣着干什么?!抬上车!送医院!!”
陈恄和赶来的辅警手忙脚乱地把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的高华民抬上担架。高华民那条伤腿在移动中无意识地抽搐了一下,引得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苦的闷哼。
毛明跟着担架,脚步沉重地走向救护车。车门关闭前,他最后看了一眼车外。漫天的黄尘似乎被他的怒火震慑,落得慢了些。刘胖子被手下架起来,抖得像风中的落叶。那辆肇事的银灰色小车被拖走,留下地上扭曲的电动车轮印和那摊暗红的血迹,像一块丑陋的伤疤,烙在这条千疮百孔的路上。
救护车门砰地关上,隔绝了尘土和喧嚣。蓝光闪烁,车子朝着卯林镇方向疾驰而去,很快消失在漫天黄尘和蜿蜒道路的尽头。
毛明站在原地,没有立刻离开。他背对着那片狼藉的现场,背对着噤声的施工队和重新开始艰难蠕动的车流。他微微佝偻着背,花白的头发在风中凌乱。刚才那股焚天灭地的怒火,像退潮般迅速消褪,露出底下被冲刷得更加嶙峋的疲惫和……苍凉。他慢慢弯下腰,捡起高华民掉在地上的那根粗糙的木棍。棍子上沾满了泥土和他的手印。
他握着那根木棍,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棍身粗糙的纹理硌着掌心,带着一种冰冷的、沉重的真实感。他抬起头,望向救护车消失的方向,又缓缓扫过眼前这片被尘土、混乱和伤痛笼罩的卯水桥头。远处,卯林镇灰蒙蒙的轮廓在漫天黄尘中若隐若现。
风卷着尘土,打着旋儿,掠过他沾满泥灰的警服下摆,发出呜呜的低咽。这低咽声,和他手中那根沉默的木棍,以及远处工地上暂时沉寂下来的空旷回响,交织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这片被反复撕扯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