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的喧嚣终于彻底沉寂下来。最后几个程序员的拖鞋踢踏声消失在走廊尽头，中央空调的低鸣成了唯一的背景音。惨白的日光灯管熄灭了大半，只剩下卜杏嵂头顶那一盏还在苟延残喘，投下冰冷的光圈，将她和她那堆“阴间优化”文档囚禁在孤岛般的工位上。
屏幕右下角的时间，无情地跳动着：00:07。
午夜已过。
新的一天，以加班的形式开始了。
卜杏嵂重重地按下保存键，感觉敲键盘的手指都失去了知觉。安娜贝尔二阶段那“需优化”的绞索，终于在赵姐文件筒的“亲切关怀”和全勤奖阵亡的悲愤刺激下，被她用最后一点意志力强行勒紧了。文档标题后缀的【向大佬低头版】此刻看起来充满了血泪的辛酸。
她瘫在椅子上，颈椎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身体和精神都被彻底掏空，胃袋却发出了更响亮、更不容忽视的抗议——从中午那顿兵荒马乱的海底捞之后，她就再没吃过东西。
饿。
前胸贴后背的饿。
一种能让人暂时忘记鲨鱼噩梦和SSS级相亲的、纯粹的生理需求。
回家？出租屋里只有冰冷的灶台和空气。
外卖？这个点，配送费和起送价能让她本就不富裕的月底雪上加霜。
便利店！
楼下那家24小时便利店成了黑暗中的灯塔！她需要热量！需要碳水！需要能迅速填满胃袋、带来虚假满足感的工业食品！
卜杏嵂像一缕游魂，拖着灌了铅的双腿飘下楼。深夜的城市褪去了白天的喧嚣，霓虹依旧闪烁，却透着一种疏离的冰冷。便利店明亮的灯光和“欢迎光临”的电子音，成了此刻唯一的温暖。
她目标明确，直奔泡面货架。花花绿绿的包装在惨白灯光下显得有些刺眼。手指掠过那些印着大块牛肉、浓郁骨汤的“奢华”版本，精准地落在角落里一个朴实无华（或者说廉价）的包装上——黑象牌红烧牛肉面。朴实的价格标签：3.5元/袋。
三块五！卜杏嵂疲惫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性价比之王！就它了！
她伸手去拿。一袋？不够。两袋？好像又有点多……加班到半夜，饿得能吃下一头牛，但又怕吃撑了睡不着，明天顶着黑眼圈去面对三亚团建的恐惧预告和相亲的死亡倒计时……
目光扫过货架，一个醒目的包装跳入眼帘：黑象牌红烧牛肉面（一袋半装）！
包装上硕大的“一袋半”字样，和一个几乎要溢出碗的、金灿灿的面条图案，充满了诱惑！旁边价格标签：5.5元。
卜杏嵂飞快地心算：
一袋3.5元，一袋半应该是3.5 + 1.75 = 5.25元。
这里卖5.5元，贵了0.25元？但省去了自己再拆一袋的麻烦，而且包装上那“半袋”的图案看起来格外实在！
划算！她果断拿起一包“一袋半”，又顺手拿了旁边一包普通的单袋装（以防不够），走向收银台。
回到冰冷的出租屋，卜杏嵂迫不及待地烧上热水。撕开那包寄予厚望的“一袋半”，拿出面饼——嗯？好像……和单袋装的面饼大小差不多？她心里咯噔一下。
她狐疑地拿起包装袋，借着厨房昏暗的灯光，眯起眼睛仔细看那几乎被忽略的、蚂蚁般大小的净含量说明：
【单袋装】：面饼+配料 90克
【一袋半装】：面饼+配料 140克
140克？
90克的1.5倍是135克。
140克只比135克多了5克？！
等等！不对！
单袋90克，一袋半应该是135克，但标着140克？还多了5克？好像……还赚了？
卜杏嵂被自己的计算绕晕了。饥饿感让她懒得深究，反正包装上写着“一袋半”，看起来也鼓鼓囊囊的。
她撕开酱料包、粉包，把面饼放进碗里。水开了，滚烫的热水冲下去，熟悉的、带着廉价香精气息的“红烧牛肉”味弥漫开来。
等待的三分钟格外漫长。卜杏嵂盯着那碗逐渐软化膨胀的面条，脑子里不受控制地又开始循环播放：
三亚……碧海……阳光……梦里那张布满利齿的巨口……猩红的海水……沉向黑暗的断腿……
还有……旋转餐厅……海归大数据……母亲充满期盼的微信……
“呃……”她烦躁地甩甩头，试图把这些画面连同饥饿感一起甩出去。
时间到！卜杏嵂掀开盖子，热气扑面。她拿起筷子，满怀期待地搅动面条，准备大快朵颐，用这滚烫的工业碳水填满空虚的胃和灵魂。
然而，筷子搅了几下，她的动作停住了。
碗里的面条……看起来……并没有包装上画得那么“溢出来”的丰盛啊？甚至……感觉和自己平时泡一袋单装的……差不多？
一个荒谬的、带着不祥预感的念头冒了出来。她放下筷子，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严谨，把旁边那袋没开封的单装黑象面拿了过来。
她撕开单袋装的包装，取出面饼，小心翼翼地、放在刚才那个“一袋半”的空包装袋旁边，对比。
两个面饼，在厨房惨白的灯光下，静静地躺着。
大小。
厚度。
几乎……一模一样？！
卜杏嵂的心猛地一沉！她颤抖着手，拿起那个“一袋半”的空袋子，凑到眼前，像刑侦专家检查物证一样，死死盯着包装上那个醒目的、几乎占据半个封面的、金灿灿的“一袋半”商标。
然后，她的目光缓缓下移，移到了商标下面那行需要用放大镜才能看清的、灰色小字注释：
（“一袋半”为产品系列名称，非实际净含量）
非……实际……净含量？！
“轰！！！”
卜杏嵂感觉一股热气直冲头顶，眼前发黑！她被骗了！被这该死的、充满文字游戏的包装彻头彻尾地耍了！
一袋半！
只是个名字！
只是个商标！
就像公司那个“星河鹊桥·锁住你的心”，就像“三亚豪华团建”，就像母亲口中“帅过我爸”的海归大数据……
全是画出来的饼！全是文字构成的陷阱！
她付出了5.5元（比两袋单装7元省了1.5元，但比一袋半理论价5.25元贵了0.25元），买到的，只是一袋140克的面（比单袋90克多了50克，但离“一袋半”135克的心理预期只多了可怜的5克），和一个巨大的、名为“一袋半”的、空荡荡的、虚假的承诺！
愤怒、委屈、被愚弄的羞耻感，混合着熬夜的疲惫、失去全勤奖的肉痛、对三亚的恐惧、对相亲的抗拒，如同沸腾的岩浆，在她胸腔里疯狂翻涌！她感觉鼻子发酸，眼眶发热。
她低头，看着碗里那坨在廉价酱料汤里逐渐膨胀、显得格外讽刺的面条。又看了看手里那个写着“一袋半”的空袋子。
包装袋上那个金灿灿的、诱人的“一袋半”商标，此刻在她眼中，扭曲成了三个冰冷的大字：
无效存在。
就像她工位桌角那个土豆泥空盒子。
就像她简历里那句“精通代码”。
就像她试图在摸鱼时打开的龙傲天小说。
就像她梦里那条沉入深海的断腿。
她花了5.5元，买了一袋140克的面条，和一大袋……名为“欺骗”的、沉重的空气。
卜杏嵂拿起筷子，狠狠地戳进碗里，搅拌着那坨面条，仿佛在搅动自己这充满虚假承诺和文字陷阱的人生。滚烫的面汤溅出来一点，烫红了她的手背。
她不管不顾，夹起一大坨面条，塞进嘴里，机械地咀嚼着。廉价的香精味、咸味、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涩，在口腔里蔓延开来。
这袋“一袋半”泡面，比三亚的海水更咸，比她梦里断腿的剧痛更……硌得慌。
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冰冷闪烁。
出租屋里，只剩下一个疲惫的身影，对着一碗名不副实的泡面，和一个被戳穿的商标，无声地吞咽着这深夜的、名为“现实”的冰冷滋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