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府衙署,密室。
靛蓝结晶的阴冷邪气与金纹面具碎片的苍茫禁锢感,如同两股无形的暗流在狭小的空间里无声碰撞、撕扯,压得人喘不过气。王冲早已退下,赵虎被强行送回静养,他离开时眼中残留的惊悸与体内邪毒被引动的躁动,让崔明远心中的寒意又深了一层。
他独自面对桌案上的两件不祥之物,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桌面,发出单调而压抑的轻响。冰蝶停在他肩头,翅翼上那个微小的符文印记如同凝固的幽蓝冰晶,无声地传递着陆长风留下的警示——“潮涌”。永州城这看似平静的死水之下,归墟的暗流已开始加速奔涌。
就在这时,一股难以言喻的气息,毫无征兆地弥漫开来。
并非闯入,而是如同水银泻地,无声无息地渗透、充盈了整个空间。那是一种极致的“静”。不是死寂,而是一种摒绝了所有外物喧嚣、尘埃落定的澄澈之静。空气似乎停止了流动,烛火凝固成静止的金色泪滴,连密室里无处不在的陈年墨味与药味,都被这“静”彻底过滤、净化。
崔明远猛地抬头。
密室厚重的铁门依旧紧闭,门栓完好。但就在他面前三尺之地,一个身影如同从凝固的时光中析出,悄无声息地站在那里。
素白布袍,不染纤尘。身姿颀长,如孤峰雪松。来人面容年轻温润,眉目疏朗,眼神清澈得仿佛能映照出人心底最深的尘埃,嘴角噙着一丝淡如远山的笑意。正是陆长风。
“崔兄,别来无恙?”陆长风的声音响起,清朗平和,如同山涧清泉滑过冷玉,在这被“静”笼罩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却又奇异地不打破那份澄澈。
崔明远瞳孔微缩,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他并非惊于陆长风的神出鬼没——此人手段早已超越凡俗理解。他惊的是陆长风此刻的状态!仅仅数日未见,陆长风身上那股原本内敛如渊的气息,竟似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粗暴地撕开了一道口子!一股难以形容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极致寒意,如同极地冰川深处万载不化的玄冰,不受控制地从他周身丝丝缕缕地散发出来。这寒意并非刻意释放,更像是一种…本质的泄露!靠近他身周一尺,连灵魂都仿佛要被冻结、凝滞。
更触目惊心的是,他那头原本鸦羽般浓黑的发丝,此刻鬓角处,竟已悄然染上了一抹刺眼的霜白!那白,不是衰老的灰白,而是如同新雪初霁,纯净得不含一丝杂质,却透着令人心悸的冰冷与寂灭。
“你的头发…”崔明远的声音低沉沙哑,目光紧紧锁住那缕霜白。这绝非寻常损耗!联想到寒龙潭底归墟之门的恐怖,陆长风此行付出的代价,恐怕远超想象。
陆长风低头,修长的手指轻轻捻起一缕霜白发丝,动作随意,眼神却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深邃,如同静水深潭下涌动的暗流。“强行窥探归墟之秘,与门后那‘东西’隔空对撼了一记。些许‘道痕’侵蚀,无妨。”他语气平淡得如同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指尖却悄然逸散出一缕微不可察的寒气,将发丝上沾染的几不可见的尘埃瞬间冻结、化为虚无。
“道痕侵蚀?”崔明远心头一沉。这个词背后蕴含的凶险,绝非陆长风轻描淡写的“无妨”可以概括。他指向桌案,“你来的正好。城西再现此物,赵虎体内邪毒被引动,几近失控。还有这面具碎片…”他将金纹面具碎片推前。
陆长风的目光扫过那几缕散发着不祥邪气的靛蓝结晶,眼神微凝。他并未触碰,只是隔空一指。指尖不见光华,但那几缕结晶周围的空气瞬间凝固、沉降,如同被无形的冰罩笼罩,其散发出的阴冷邪秽气息顿时被隔绝、压制,再难溢出分毫。
“不是残留,是‘引信’,也是‘饵食’。”陆长风的声音带着一丝冷意,“此物名为‘归墟冰尘’,乃归墟之门深处幽冥寒煞混合怨念所凝。散布此物者,意在标记节点,吸引游离阴魂怨念汇聚,同时…它亦是激活某些沉睡‘容器’的钥匙。”他看向崔明远,“赵虎体内残留的归墟之秽,便是被此物唤醒的‘容器’。”
“容器?”崔明远眼神锐利如刀。
“活人傀儡。”陆长风言简意赅,“归墟教控制中下层教徒或炮灰的常用手段。以归墟冰尘为引,以邪术植入归墟之秽,关键时刻引动,可令人神智尽丧,化为只知杀戮与献祭的凶物。赵虎能保一丝清明,全赖青鳞寒玉髓的生机护持。”
崔明远脸色铁青。归墟教的手段,竟已阴毒至此!连活人都不放过,视作随时可引爆的傀儡!
陆长风的目光随即落在那块金纹面具碎片上。这一次,他眼中不再是平淡,而是掠过一丝洞穿虚妄的锐芒,如同寒潭映月,澄澈中带着刺骨的寒意。他并未触碰碎片,只是目光凝视其上那扭曲的金色纹路。
“果然…”他低语一声,指尖在虚空中快速划动,留下几道凝而不散的冰蓝色轨迹,构成一个极其繁复玄奥的微型符文,轻轻印向那碎片上的金纹。
嗡!
碎片上的金纹骤然亮起!不再是之前微弱的闪烁,而是爆发出刺目的、带着神圣威严却又隐隐扭曲的金光!金光中,一个极其模糊、仿佛由无数细小金线缠绕而成的古老符文虚影一闪而逝!与此同时,一股远比之前崔明远试探时清晰百倍、浩瀚如海、却又冰冷死寂、带着绝对禁锢与秩序意味的恐怖气息轰然爆发!
这气息…崔明远瞬间感到窒息!它古老、神圣、高高在上,如同天道法则的具现!但在这神圣之下,却浸透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将万物视作蝼蚁尘埃的冰冷无情,以及一丝…被某种更深邃黑暗所扭曲亵渎的邪异!
“仙门道纹!”崔明远几乎是咬着牙吐出这四个字,印证了他心中最坏的猜测,“但这感觉…”
“是‘镇狱封魔仙箓’的变种,而且是…被归墟之力深度污染、逆练的版本!”陆长风收回指尖,那冰蓝符文消散,碎片上的金光也随之黯淡,但那令人心悸的气息残留不散。“此箓本为仙门镇压幽冥邪魔、封禁空间裂隙的无上法门。但碎片上的纹路,核心符文被恶意篡改,力量源头由九天清灵仙气,置换成了归墟幽冥煞气!其效果,已从‘封魔’,变成了‘聚邪’、‘固渊’!”
他看向崔明远,清澈的眼眸深处,第一次燃起冰冷的怒焰,如同冰封的火山:“幕后之人,非但窃取了仙门至高秘传,更将其扭曲成助纣为虐的工具!此獠,当诛!”
仙门叛徒!窃取至高秘传!扭曲成归墟邪术!
崔明远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直冲天灵盖。这已非寻常江湖邪教,而是触及了此界最深层、最禁忌的力量!黑袍人背后的“溟主”,其身份和所图,简直令人毛骨悚然!
“他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柳如烟与红绡,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崔明远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
陆长风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摊开手掌。掌心之中,一枚非金非玉、触手温润的符箓静静悬浮,正是那枚收容着柳如烟与红绡残魂的寒鳞符。此刻,符箓不再是之前的灰败死寂,表面流转着一层柔和的冰蓝色光晕,中心那点乳白魂光虽然依旧微弱,却稳定了许多。
“时间有限,她们的魂力经不起二次回溯。”陆长风的声音恢复了平和的清冷,“但剥离了大部分痛苦怨念后,一些关键的记忆碎片已可呈现。崔兄,凝神。”
话音未落,陆长风指尖一点微芒没入寒鳞符。
嗡!
符箓光芒大放!柔和的光芒不再局限于符箓本身,而是如水波般荡漾开来,在密室中央的虚空中,投射出一片模糊、晃动、如同浸在水中的光影画面!
**画面一:醉香楼密室。**
光线昏暗,弥漫着浓郁的、令人昏沉的“冷梅烬”香气。柳如烟(虚影)跪伏在地,身体因恐惧而剧烈颤抖。她面前,站着一个背对画面的身影,身形模糊,只能看到一身宽大的黑袍,以及黑袍之上,一个若隐若现、散发着暗金光泽的——鱼形漩涡徽记!与沉船贡品箱子上的烙印一模一样!一个冰冷、带着金属摩擦质感的声音响起(非黑袍人,似是传音):
“…生辰纯阴,命格引煞…祭品…归墟之眼…允你…来世富贵…”
**画面二:火场惊魂。**
红绡(林秀儿虚影)的视角。浓烟滚滚,烈焰舔舐,剧痛钻心。在扭曲的火焰缝隙中,那个动作僵硬诡异的靛蓝身影(被操控的尸体)正将一个巴掌大小、造型古朴的青铜罗盘,塞入厨房灶台深处一个隐蔽的暗格!罗盘表面,赫然刻着海浪、鱼群与归墟漩涡的浮雕!在罗盘被塞入的瞬间,红绡残魂传来一股强烈的、被某种无形锁链束缚、拖拽向无尽深渊的绝望感!
**画面三:冰冷烙印。**
一片绝对黑暗与冰冷的精神空间。巨大的、散发着微弱血光的头尾相衔鱼形印记(血锁印)如同烙铁,深深印在两道纠缠的、代表柳如烟和红绡的残魂光晕之上。一个模糊的、仿佛来自九幽深处的低语在回荡:
“…永夜罗盘…归墟之眼…锚定此界…溟主…将引万灵归寂…”
画面戛然而止!寒鳞符光芒收敛,中心魂光一阵剧烈摇曳后,重新稳定,但显得更加暗淡。
密室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唯有那两段冰冷的低语,如同毒蛇的信子,在空气中嘶嘶作响。
“永夜罗盘…归墟之眼…锚定此界…溟主…将引万灵归寂…”
崔明远只觉得一股寒气冻结了四肢百骸。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被这残魂记忆中的只言片语,彻底串联成一条通往毁灭深渊的血色链条!
沉船贡品中的邪物(血鱼鼎、控魂丝)!醉香楼的血案与纵火!义庄的血祭!寒龙潭底的归墟之门!金纹面具碎片上被逆练的仙门封魔箓!以及此刻重现的归墟冰尘…
这一切,都是为了那件名为“永夜罗盘”的仙门禁器!它被黑袍人组织“归墟教”窃取,用于锚定并彻底激活归墟之门,引动所谓的“永夜”——万灵归寂,世界沉沦!
柳如烟,因其特殊命格,被选为开启仪式的关键祭品!
红绡,不过是纵火藏匿罗盘、后被灭口的工具!
而幕后操纵一切的,便是那个代号“溟主”的存在!一个窃取仙门至高秘传、扭曲封魔箓、妄图毁灭世界的疯子!
“归墟教…溟主…”崔明远缓缓吐出这两个名字,每一个字都带着彻骨的寒意与沸腾的杀意。他看向陆长风,“此獠何在?罗盘何在?”
陆长风的目光穿过密室厚重的墙壁,仿佛望向了永州城之外更加辽阔而危险的疆域,声音平静,却蕴含着足以冻结时空的力量:
“罗盘已与溟主神魂相连,藏匿之处,唯有以罗盘本身或溟主为引方能锁定。其踪,指向云梦大泽深处,另一处幽冥汇聚之地——葬龙渊。”
他收回目光,看向崔明远,那清澈眼底的冰寒与决然,如同亘古不化的极地冰川:
“崔兄,你体内官印龙气可辟幽冥侵扰,人间剑意可斩因果虚妄。欲破此局,斩断永夜之引,需你我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