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阳宫的求贤令，墨迹未干。
一封来自凤翔的密信，带着岐王特有的粗犷印记，摆在了李存勖的案头。
信中言辞恳切，痛斥朱温篡逆，力邀晋王共举义旗，约定同时发兵攻梁。
岐军主力将出大散关，直扑长安方向。希望晋军能南下攻取晋州，威胁梁军侧翼，牵制其关中兵力。
“李茂贞…倒会打算盘。”李存勖放下密信，嘴角勾起一丝冷笑。
岐王的心思他洞若观火，借晋军之力分担压力，自己则趁机捞取关中地盘。
李存勖并未拒绝。
他需要时间。
需要时间消化内政改革的成果，需要时间让新募的士卒形成战力，更需要时间…等待那不知何时才会到来的子嗣消息。
晋州之战，对他而言，并非开疆拓土的目标，而是一招精妙的“拖”字诀。
一场为真正目标争取时间的战略佯动。
军机堂内，烛火通明。
李存勖屏退左右，只留张承业在侧，
“周帅。”
侍立在侧的周德威立刻拱手：“末将在！”
“整军三万，目标，晋州。旗号，要足，动静，要大，让汴梁城里的朱三爷知道，孤要拿下他的晋州！”
此言一出，老将猛地抬头，脸上刻满焦虑与难以置信：
“大王！我军新胜，元气尚需涵养，仓促南下直击坚城，岂非、岂非……”
话在嘴边，终不敢说那个“负不起”的责字。
数日后。
周德威挂帅，以李嗣源为副，石君立、安金全等为将。
率步骑三万，号称五万，旌旗招展，浩浩荡荡开出晋阳，沿汾水河谷南下，直扑晋州。
战事初期，完全按照李存勖的剧本上演。
大军抵达晋州外围，并不急于攻城，而是分兵袭扰周边梁军据点。
周德威一身乌黑的玄甲，站在一处突兀的巨石上。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下方漫长且狭窄的“鬼愁隘”。
两侧山势陡峭参天，谷底小道在乱石土坡间扭曲蜿蜒，仅容两三骑勉强并排通行，当真是一夫当关的险地。
“将军。”一名斥候飞马赶来，滚鞍下拜，气息微促，“梁军先锋到了！步骑混编，锐气极盛！”
周德威眼底，闪过满意光芒。
来了，猛虎入笼，此行的重头戏开演。
他微微颔首：“按计行事。传令左右翼伏兵，只准以弓弩袭扰，引其深入，绝不可恋战暴露！”
“得令！”斥候飞身而去。
不多时，沉闷滚雷般的蹄声从山隘南口汹涌而来，踏得大地隐隐震颤。
一员梁将策马当先，赤甲如血，大刀高举，厉声断喝：“晋贼安敢阻我！杀！”
嘣嘣嘣嘣！
无数黑影撕裂空气，倾盆暴雨般射入谷底。箭矢并非直取要害，而是狠毒地钉向梁军战马。
刹那间，悲鸣四起。
前队健硕的战马，被强劲箭矢贯穿胸腹腿胯，纷纷轰然栽倒。
惊慌的战马失去驭手，疯狂冲撞。倾倒的士卒，被践踏发出绝望惨嚎。
晋军的箭雨却似长了眼睛，只在前段制造着骇人的混乱，将冲锋的梁军生生遏阻在狭窄入口处。
“稳住！结阵！”
一名身披麒麟锁子甲，面如重枣的中年大将，排众而出。
咚咚咚！
他一把夺过身旁牙将的鼓槌，怒目圆睁，挥动那粗如儿臂的鼓槌：
“前队弃马！步卒重甲在前，刀盾推进！长枪紧随，碾碎他们！”
轰！轰！轰！
前列重甲步卒迅速整队，巨型方盾层层叠起组成铜墙铁壁，每一步踏地，都震得碎石微跳，大地也随之脉动。
高处，周德威眉头微蹙。
临行前，晋王的嘱托，浮现在眼前。
年轻的晋王，唇角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声音陡然压得极低，宛如耳语：
“此去并非破城。刀要磨，兵要练，血要让敌人流，但家底，是我们自己的！”
“其一，应岐王之约，牵制梁军关中兵力，使其不能全力西顾，助岐王一臂之力。”
“其二，也是关键！孤要你…借此战，练兵！狠狠练兵！”
“将潞州战后新募之卒，各营补充之兵，尤其是那些沙陀勋贵塞进来的骄纵子弟，拉到战场上去！”
“让他们闻闻血腥味，磨磨身上的骄奢气！让他们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战争！”
“但切记！此战主旨，在于‘拖’与‘练’！可小胜，挫敌锐气！可佯攻，营造声势！但绝不可贪功冒进，强攻坚城！”
“更不可恋战！若遇梁军主力来援，尤其是杨师厚这等名将…”
李存勖眼中寒光一闪，“许败！许退！要败得狼狈，退得仓皇！要让朱温觉得，我晋军新胜之后，不过如此！”
“让他…轻视于我！为孤经略三晋，争取时间！周帅，此中分寸，你当深知！”
周德威何等老辣，瞬间便领会了李存勖这盘大棋的深意。
他深深一揖，声音沉稳如铁：“大王深谋！老臣…明白了！定不负所托！必使此战，练出精兵，惑住朱温！”
思绪转回。
晋军袭扰的羽箭如飞蝗般扑下，撞在那些门板般厚实的巨盾上，叮叮当当一阵急响，绝大部分却无力穿透，颓然弹开落地。
“退！交替掩护，把路让出来！”
军令如山！
正在射箭的晋军轻骑毫不迟疑，勒转马头便走。
后续待命的部队也纷纷调转方向，留下象征性的弓弩手不断抛射零星的箭矢。
他们撤离得极快，整个撤退过程竟显出几分流畅的节奏，仿佛只是在执行早已排练过百次的指令。
在此后的数天里，周德威坚决执行着晋王的密令。
故意让新兵营轮番上阵，在实战中熟悉号令、阵型配合，感受战场氛围。
小规模的遭遇战时有发生，晋军胜多败少，既提振了士气，又让梁军守将摸不清虚实，龟缩城内不敢出战。
晋州城下，晋军扎下大营，每日鼓噪挑战，做出猛攻姿态，实则雷声大雨点小，消耗着守军的精力与意志。
晋阳新制的军功记录法，在实战中得到了检验。
士兵们割取敌人首级、汇报战功的热情高涨，新兵脸上的稚嫩迅速被风霜和杀气取代。
消息传回汴梁，朱温果然生疑。
晋军主力南下攻晋州？
那河朔方向…晋王李存勖意欲何为？是声东击西，还是力有不逮？
他不敢怠慢，急令坐镇河阳的擎梁柱石杨师厚，率精锐兵马，火速驰援晋州！
杨师厚，这位与周德威齐名的梁军宿将，行动迅猛如电，大军直扑晋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