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仿佛渗透了衣服，直接浇在心上。张靖宇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顶着湿透后沉重黏腻的衣衫，一步一步挪向那个曾经让他归心似箭、此刻却令他心乱如麻的家。单元门内干燥温暖的空气扑面而来，却丝毫没能驱散他骨子里的寒意和内心的撕裂感。电梯按钮就在眼前，他却像躲避什么似的，脚步一拐，径直推开了安全楼梯沉重的防火门。

一级，两级…他机械地向上攀登。昏暗的楼道里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和湿鞋踩在水泥台阶上的闷响在回荡。汗水混合着未干的雨水，从鬓角滑落。爬得越高，身体越疲惫，心头的疑问却像藤蔓一样疯长、缠绕，勒得他几乎窒息。道听途说？ 他反复咀嚼着这个词，试图用它来稀释那对夫妻争吵带来的刺骨寒意。置疑艺韦？这个念头本身就让他感到一种近乎背叛的罪恶。十几年的相濡以沫，那个把家和儿子照顾得无微不至、在他心中如磐石般坚定的女人，怎么可能…

人生或许真如这爬不尽的楼梯吧？ 越往上，背负越多，脚步越沉。艺韦这些年，何尝不是如此？家里家外，她像个不知疲倦的陀螺。如果…如果她只是在外奔波时，遇到一个能聊得来的同行伙伴，能让她在琐碎和压力之外，感受到一丝被理解、被欣赏的轻松和愉悦…这又有什么错？人生漫长，除了厚重的爱情、牢不可破的亲情、真挚的友情，那些模糊地带的情愫，本就难以界定。有人爱她，欣赏她，不正说明她的美好吗？这本身，难道不该是件值得欣慰的事吗？

“噔噔噔…” 清脆的敲门声穿透厚重的防火门隐约传来，紧接着是妻子那熟悉而温柔的催促：“思诚，快给爸爸开门去呀！”

这声音像一道暖流，瞬间穿透了楼梯间的阴冷和内心的冰层，注入张靖宇僵硬的四肢百骸。暖！ 这种暖意，是无数个日日夜夜共同经营、点滴积累起来的，早已融入骨血，成为本能。是岁月沉淀下来的、比爱情更坚韧的亲情。这份信任，是他赖以呼吸的空气。艺韦是那么清醒、那么有分寸的人。即使…即使她与那个“车搭子”因为日久相处，真的产生了某种难以言说的情愫，那也必然被她牢牢地控制在道德的堤坝之内。她不会迷失的。张靖宇用力吸了一口气，像是要说服自己，也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爸爸，你怎么这么久才回来呀！都淋成落汤鸡了！” 门开了，思诚略带埋怨的声音里，是少年人藏不住的关切。儿子皱着眉，上下打量着他湿透的样子。

张靖宇勉强挤出笑容，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爸爸老了，爬不动了…外面那雨，比刚才更疯了。” 他踏进家门，温暖干燥的空气包裹住他，却无法驱散心底深处那抹寒意。

“老公，快把湿衣服换下来！” 艺韦的声音从厨房传来，伴随着利落的切菜声，“脱下来放盆里，我一会手洗。”

“我自己洗吧，或者丢洗衣机省事。” 张靖宇边说边走向卧室。

“就那两件，不值当开洗衣机，费水费电的，放那就行！” 艺韦的语气不容置疑，透着主妇特有的精打细算。张靖宇依言将湿冷的衣物丢进盆里。

换好干爽的家居服，张靖宇靠在卧室门框上，目光复杂地望向厨房。龚艺韦像一只轻盈而忙碌的雀鸟，在灶台和水槽间穿梭。她正专注地处理着晚餐的食材，刀锋落在砧板上的节奏轻快而稳定，新鲜的蔬菜水果在她灵巧的手中变得服帖。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勾勒出她温柔的侧影，一切都显得那么宁静、美好、日常。这画面他看过千百遍，此刻却像一根刺，扎在他刚刚试图安抚下来的心上。

如何开口？如何将那冰冷的窥见，转化成能撬开真相的问句，而不直接摧毁这表面的安宁？ 张靖宇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

他走到厨房门口，倚着门框，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闲聊，带着一丝刚经历风雨的沙哑和不易察觉的紧绷：“艺韦，刚才我冒雨跑回来的时候，看见咱们在楼下碰到的那对夫妻了。”

艺韦切菜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刀锋悬在半空。咯噔！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靖宇看见了？难道…他听到了什么？不可能啊！祝伟从没提过他老婆有察觉…但今天那女人看自己的眼神，确实有些异样…她稳住心神，刀继续落下，发出规律的“笃笃”声，头也没抬，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和一丝好奇：“哦？这么大雨，他们在外面干嘛呢？”

“在隔壁单元门口…好像在吵架。” 张靖宇的目光紧紧锁在妻子的背影上，捕捉着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雨太大，听得不太真切，好像…好像听见他媳妇哭嚷着什么‘你坚持买这儿的房子到底是为了谁’…”

张靖宇是个心思缜密的人。这块沉重的、带着尖锐棱角的石头，他不能直接砸向平静的湖面。他不想欺骗艺韦，那是对他们感情最大的亵渎；他更无法欺骗自己，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他想要这个家完好无损，他舍不得伤害这个与他日夜相伴、早已成为他生命一部分的女人。他说不出“龚艺韦”那三个刺耳的字眼。他只能选择一种迂回的方式，抛出一个模糊的引子，将选择权交给妻子，同时…也是在赌，赌妻子会给他一个足以安抚他、说服他的解释。他的爱是深沉的，是彻底的，甚至是带着卑微的祈求——祈求他的怀疑只是虚惊一场。

艺韦的心，在听到“为了谁”三个字时，猛地沉了下去，像坠入了冰窟。果然… 靖宇听到的，远不止这些皮毛。祝伟为什么买这里的房子？为了谁？还能为了谁？就是为了她龚艺韦啊！她和祝伟相处的时间确实不长，但那种灵魂深处的吸引和共鸣，超越了时间的计量。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顾虑，他刻意保持的距离，甚至他因她而起的细微情绪变化。那份靠近时的心跳，那份压抑却汹涌的情感，是那么近，那么真切…此刻，却成了悬在他们家庭上方的利刃。

她强迫自己转过身，脸上带着一种混合了荒谬和好笑的表情，眉毛微挑，看向丈夫：“为了谁？他们孩子上学，不为孩子上学还为了某个人？现在房价是跌了点，可那也是几百万的真金白银砸进去！就为了‘某个人’？” 她的声音提高了些许，带着一种近乎刻薄的嘲讽，“这两口子吵得可真够莫名其妙的，脑子是不是被门夹出问题了？”

艺韦的反应如同行云流水，她的反问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瞬间割开了张靖宇刚刚垒砌起来的心理防线。她的逻辑无懈可击，她的态度坦荡自然，甚至带着对他轻易听信外人碎语的责备。高手！ 艺韦抛问题、转移焦点、反客为主的能力，向来比他强得多。这一番话，如同一个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张靖宇脸上，让他头晕目眩。

他为什么？为什么仅仅因为几句外人的争吵，就动摇了对自己相守十几年妻子的信任？ 一股强烈的羞耻感和自我厌恶汹涌而来。人老了，真的会变得糊涂、多疑吗？有些“消息”，真是毒药，不如从未听过！十几年的相知相守，共同筑起的信任堡垒，难道如此不堪一击，被几句模糊的对话就轻易撼动？一阵尖锐的痛楚攫住了心脏，不是怀疑妻子带来的痛，而是对自己这份动摇、这份“老糊涂”的深切痛恨和失望。

他几乎是狼狈地顺着妻子的话往下接，试图掩饰内心的翻江倒海：“是…是啊，我也觉得他们对话怪怪的。买学区房，不就是为了孩子吗？还能为了什么？真是想不通。”

“想不通就对了！” 艺韦转过身，继续切菜，刀下的节奏似乎更利落了，仿佛在斩断某种无形的纠缠，“之前搭车闲聊时，听祝伟隐约提过，他们夫妻感情好像一直有问题，磕磕绊绊的。有感情裂痕的人，最容易疑神疑鬼，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脑补出大戏。今天这事儿，十有八九就是他们自己婚姻里的老毛病又犯了，瞎猜忌罢了！”

龚艺韦的话，像一根从天而降的绳索，将几乎要坠入猜忌深渊的张靖宇猛地拉了上来。她给出了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将矛头指向了邻居夫妻自身的问题。她没有变！她还是那个清醒、理智、坦荡的艺韦！ 张靖宇心中那块压得他喘不过气的巨石，似乎松动了一些，他几乎要抓住这根“救命稻草”，说服自己刚才的一切都是庸人自扰，都是大雨带来的错觉。

然而，无论那对夫妻争吵的真相如何，无论艺韦的解释多么完美，那个在单元门外偷听到的瞬间，那声带着哭腔的“艺韦”，已经像一颗带着剧毒孢子的种子，被深深地、无法抗拒地种进了张靖宇的心田最深处。

种子已经埋下。

它是否会悄然发芽，破土而出，最终长成摧毁一切的毒藤？

这取决于，未来的日子里，是滋养信任的阳光雨露更充足，还是催化猜忌的阴霾肥料更丰沛。客厅里，思诚催促开饭的喊声传来。厨房里，艺韦将切好的菜“哗啦”一声倒进油锅，升腾起一片带着烟火气的白雾。张靖宇站在原地，看着妻子在雾气中忙碌的背影，只觉得那温暖熟悉的画面，似乎蒙上了一层再也挥之不去的、冰冷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