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嗣源府邸。
刘玉娘只着一件薄如蝉翼的绯色纱衣，赤着雪白的双足，正慵懒地斜倚在铺着白虎皮的胡榻上。
她指尖捻着一颗晶莹的葡萄，却不送入口中，只是用那双含情目，似笑非笑地睨着坐在案前心不在焉的李嗣源。
“将军，今日的军报，比玉娘好看么？”
她轻轻踢落了脚边一只绣鞋，露出圆润的脚踝，脚趾上蔻丹鲜红欲滴。
李嗣源将眼睛从摊开的边境塘报上移开，落在那一抹惊心动魄的艳色上，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自得此尤物，他便似被抽去了筋骨。
她通晓音律，一曲琵琶能引百鸟驻听；她身段妖娆，一支胡旋舞可令人血脉贲张。
她更懂得如何用眼波、用指尖、用若有似无的触碰，撩拨得他这沙场悍将丢盔弃甲，沉溺在这方寸温柔乡中。
“自然…是玉娘好看。”李嗣源放下塘报，伸手想揽过那温香软玉。
“将军！”
帘幕猛地被掀开，李从珂一身风尘仆仆的戎装站在门口，甲胄上还带着未化的寒霜。
他刚从北境巡边归来，一路所见，契丹游骑越发猖獗，边军因主将久不露面而士气低迷。
而他的父帅，竟在如此关头，醉卧美人膝！
“从珂？”
李嗣源皱眉，“何事如此急躁？”
“何事？”
李从珂胸膛剧烈起伏，踏前一步，声音因愤怒而拔高。
“父帅可知云州告急？契丹侦骑已深入长城三十里！边军弟兄们眼巴巴等着主将巡营鼓气！可您呢？”
“整日困在这妖精的脂粉阵里！晋阳上下都在议论，昔日的‘李横冲’，如今成了‘李温柔’！这名声，您还要不要！”
“放肆！”
李嗣源勃然变色，拍案而起。
刘玉娘惊呼一声，作势柔弱地缩向榻角，眼底却飞快掠过一丝得逞的冷笑。
“从珂！谁给你的胆子如此说话？滚出去！”
李从珂梗着脖子，寸步不让，眼中满是痛心与失望：
“父帅！醒醒吧！这女人是晋王塞过来的祸水！是来消磨您意志、断您根基的毒药！”
“您看看您现在，可还有半分当年阵斩梁将、威震河朔的雄风？”
“逆子！”李嗣源最后的理智，被“晋王”二字刺断。
他抄起案头沉重的青铜镇纸，劈头盖脸就朝李从珂砸去，“给我拿下！拖出去，重责五十军棍！”
亲兵一拥而入。
李从珂没有反抗，任由他们架住双臂，只是死死盯着李嗣源。
“父帅！莫要被温柔蚀骨，忘了根本！河东…在看着您！”
沉重的军棍声，很快从庭院传来，一声声，敲在闻讯赶来的魏氏心上。
她看着被按在长凳上受刑的养子，看着丈夫紧闭的房门，再听着门内隐约传出的刘玉娘的娇笑，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
“夫人！”侍女慌忙扶住摇摇欲坠的魏氏。
魏氏脸色惨白如纸，推开侍女，踉跄几步，走到李嗣源门前：
“将军…从珂纵有万般不是，亦是您一手养大、视如己出的孩儿！他为的是您的前程，为的是李家的基业！您…您怎能如此狠心？”
她深吸一口气，含着泪，声音陡然凄厉，“还有这狐媚！自她入门，家中再无宁日！将军，您睁开眼看看啊！”
门内，一片死寂。
片刻，传来刘玉娘委屈的啜泣。
李嗣源不耐烦的低斥：“聒噪！带夫人回房休息！”
魏氏如遭雷击，身体晃了晃，一口鲜血喷溅在冰冷的门扉上，彻底晕厥过去。
当夜，李嗣源府邸灯火通明。
名医进进出出，最终对着李嗣源沉重地摇了摇头：
“夫人…急怒攻心，五内郁结，已是油尽灯枯之象…将军，准备后事吧。”
李嗣源如遭重锤，呆立当场。
他冲进卧房，握住魏氏冰冷的手，声音哽咽：“夫人…夫人！是我糊涂！是我对不住你！”
魏氏费力地睁开眼，眼神空洞，望着帐顶，气若游丝，只反复呢喃：
“从珂…我的从珂…莫要…寒了将士的心…”
言罢，头一歪，溘然长逝。
至死，未曾再看李嗣源一眼。
李嗣源握着妻子迅速冰冷的手，猛地转头，猩红的眼睛如同困兽，死死盯向躲在角落的刘玉娘。
那眼神中的杀意，让刘玉娘如坠冰窟，瑟瑟发抖。
与此同时，晋阳宫深处，“兰芷轩”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李存勖屏退了所有宫人，紧张地搓着手，在铺着厚厚绒毯的地上来回踱步，像一头焦躁的困兽。
三位太医轮流诊完脉，互相对视一眼，最后由院正颤巍巍地跪倒在地，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
“恭喜大王！天佑晋国！三位夫人…三位夫人脉象皆呈滑利之象，往来流利，如珠走盘…此乃…此乃喜脉啊！”
“卫国夫人、伊夫人、侯夫人…俱有身孕了！”
李存勖身体僵硬，如同被施了定身咒。
他缓缓转过头，看向太医，又缓缓看向榻上三位夫人。
韩氏的手下意识地护在小腹，眼中闪着母性的光辉。
伊氏则捂着小嘴，眼睛瞪得溜圆。
侯明玉低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颤抖着，一只手却无意识地抓紧了衣襟。
“喜…喜脉？三…三位？都…都有了？”
“千真万确！臣等反复诊察，绝无差错！”三位太医叩首。
“哈…哈哈哈！”
李存勖爆发出一阵狂喜的大笑，几步冲到韩氏榻前，想抱她又怕伤着，手足无措，像个第一次得到糖果的孩子。
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耳朵贴在韩氏尚且平坦的小腹上，动作笨拙又虔诚。
“听到了吗？监军！你听到了吗？”
他抬起头，看向一旁同样激动得老泪纵横的张承业，“有动静！孤听到动静了！”
他根本不可能听到什么，但这巨大的喜悦，让他语无伦次。
他又冲到伊氏和侯玉娘榻前，同样笨拙地贴耳去听，脸上是毫无掩饰的狂喜。
什么帝王威仪，什么权谋算计，在这一刻，都被这生命降临的奇迹冲击得粉碎。
这是他的血脉，是他在这陌生而血腥的乱世里，真正创造的属于“李存勖”和“李亚子”共同的延续。
“赏！重赏！”
李存勖直起身，红光满面，声音洪亮得能掀翻屋顶。
“太医署上下，晋阳宫内所有宫人，皆赐金帛！三位夫人宫中用度，翻倍！不，翻三倍！给孤好生伺候着！”
他像个暴发户一样挥着手，随即又紧张兮兮地叮嘱。
“还有，从今日起，三位夫人宫中，不许见刀兵，不许闻血腥，不许…总之，一切可能惊扰胎气之物，统统给孤挪走！”
他像个陀螺一样，在三个榻位间转来转去，摸摸这个的手，又拍拍那个的肩，嘴里念叨着：
“好，好！男孩女孩都好！平安就好！”
那副模样，哪里还有半分叱咤风云的晋王影子，活脱脱一个被巨大幸福砸晕的傻丈夫。
张承业抹着眼泪，跪地高呼：“天佑晋国！社稷永固！老臣…为大王贺！为晋国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