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紫宸殿。
殿内,数十盏牛油巨烛奋力燃烧,将朱温庞大而略显佝偻的身影,投在冰冷的金砖地上,拉长、扭曲。
案几上,两份战报被随意地叠放着。
上面那份,墨迹已有些黯淡,边角磨损,是夹寨之战的噩耗。
下面那份,墨色尚新,带着驿马疾驰的尘土气,记载着晋州之战的“转机”。
朱温枯槁的手指,缓缓抚过夹寨战报上“李存勖”三个字,脑中激发出远比这强烈万倍的画面:
潞州城外,他苦心经营耗资巨万的夹寨壁垒,在震天的喊杀声中剧烈颤抖。
沙陀人的战马喷着白沫,铁蹄踏碎泥泞与血泊。
一个银甲白袍的身影,如同最锋利的矛尖,撕开了他引以为傲的防线。
李存勖,那个他曾经视为黄口孺子,那杆长槊在他手中,不再是武器,而是死亡的画笔,每一次挥洒都泼洒出浓稠的猩红。
“李独眼,你这老匹夫!”朱温攥紧拳头,骨节咯咯作响。
夹寨!
那是他锁死河东咽喉的铁钳,是他彻底碾碎沙陀余孽的绝杀。
竟被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以如此暴烈如此羞辱的方式,砸得粉碎。
数万精锐一朝丧尽,堆积如山的粮秣辎重尽落敌手。
那一刻,他仿佛看到李克用那死不瞑目的眼睛在九泉之下嘲弄他。
殿角侍立的宦官,身体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头颅垂得更低,几乎埋进胸口。
朱温的目光,沉重地移向那份新的晋州战报。
晋州之战。
这是他夹寨惨败后,试图挽回颜面,重新锁住李存勖北上咽喉的关键一役。
战报上写着“受挫”、“退守”,字里行间透着他的将领们,终于遏制住了那个小疯子的势头。
这本该是一剂抚慰伤痛的良药。
然而,朱温布满血丝的双眼中,却没有丝毫暖意,只有更深的疑虑与阴鸷。
他闭上眼,晋州战场的图景在脑海中铺开。
探马、斥候、败将,零碎的情报拼凑起来。
李存勖的攻势,确实不如夹寨那般疯狂决绝。
他像一头狡猾的豹子,试探性地扑咬了几口,在遭遇梁军顽强抵抗后,就退了。
退得颇为“从容”,甚至带走了大部分缴获和降卒。
他感觉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莽撞的复仇者,而是一个深谙韬略的可怕对手。
夹寨的狂飙突进是剑锋,晋州的“败退”,会不会是剑鞘?
隐藏锋芒,诱敌深入?
或者……在积蓄更大的力量,图谋更辽阔的战场?
“王景仁……”
朱温口中,喃喃吐出一个名字,那个新近归附、以善守闻名的淮南降将。
夹寨之败后,他心中对跟随自己多年的老将们,那份猜忌的毒藤疯长。
王重师、刘知俊、杨师厚、刘鄩……这些宿将功高震主,与地方军镇盘根错节,谁知道他们心里想什么?
用新人,用外来者,或许更“安全”。
晋州之战,王景仁守住了,是否证明了自己的想法?
但李存勖的“退”,又让这胜利蒙上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阴影。
“父王……”一个略显怯懦的声音在殿门口响起。
他的儿子,梁王世子朱友珪,小心翼翼地探身进来。
他身后还跟着几位年轻的宗室子弟,个个锦衣华服,脸上带着养尊处优的红润,眼神却有些飘忽。
朱温猛地睁开眼,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躯在烛光下投下巨大的阴影,将他的儿子们笼罩其中。
他一步步走下御阶,靴子踏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回响,每一步都像踩在朱友珪的心上。
朱温停在朱友珪面前,近得能闻到儿子身上熏染的香料气息。
他伸出手,那是一只布满老茧、曾握刀枪、执掌乾坤的手,此刻却带着千斤重压,按在了朱友珪略显单薄的肩膀上。
“友珪,你可知…晋阳城下,那李克用的遗孤,李亚子…”
朱友珪身体一僵,喉结滚动,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一股巨大的失望,淹没了这位枭雄的心房。
他想起李存勖在夹寨战场上那不顾一切、以身犯险的冲锋,再看看眼前这些在自己羽翼下长成的“豚犬”…
“生子当如李亚子!”
朱温几乎是吼了出来,震得烛火猛烈摇曳,梁柱嗡嗡作响。
“李独眼那老匹夫,虽身死,有此子在,河东未亡!其魂不灭矣!”
“至如吾儿…”朱温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一种近乎绝望的痛心:
“豚犬耳!”
死寂。绝对的死寂。
只有烛火疯狂跳动的光影,在朱友珪惨白如纸、写满屈辱和恐惧的脸上明灭不定。
殿外呼啸的风声,此刻听起来如同无数亡魂的哀嚎。
同一片星空之下,千里之外的晋阳。
李存勖独自坐在离主营稍远的一处篝火旁。
他裹着一件厚实的玄色貂裘,手中拿着一根树枝,无意识地拨弄着燃烧的柴薪。
火星噼啪四溅,映亮了他年轻却已刻上风霜痕迹的脸庞。
晋州之“退”,是他亲手画下的休止符。
夹寨大胜,军心士气如虹,将领们嗷嗷叫着要乘胜南下,直捣汴梁。
但他清楚,沙陀铁骑虽锐,却非不死之身。
夹寨是倾力一搏,赌赢了国运。
晋州城坚,王景仁守得极有章法。若再强攻,即使能下,也必是惨胜,徒耗元气。
朱温根基深厚,拼消耗,年轻的河东耗不起。
更关键的是,他嗅到了风中的味道。
夹寨的惨败,必然让朱温这头受伤的老龙,陷入狂怒和猜忌。
他对那些功勋宿将的忌惮,会像毒藤一样缠绕住梁军的指挥中枢。
而自己这“败退”,就是投下的一颗石子。
他要看看,这石子能在朱温那潭深不见底的猜疑之水中,激起多大的浪花。
这退,是蓄力,是观察,更是一个饵。
他需要时间整合新附的力量,需要等待朱温犯错。而朱温最大的弱点,从来不在战场,而在人心。
王镕、王处直。
这两个首鼠两端的藩镇,名义上依附朱温,却一直与河东暗通款曲。
朱温夹寨新败,晋州又见自己“退”了,以那老贼多疑狠戾的性子,他能容忍这两个墙头草继续安稳地待在卧榻之侧吗?
他会不会…迫不及待地想要拔除这两颗钉子,彻底稳固北疆?
李存勖的嘴角,那抹冷峻的弧度更深了。
他轻轻抛出手中的树枝,准确地落入篝火中心,爆出一团更亮的火光。
“柏乡……”
一个地名无声地滑过他的心间。
那是成德镇南缘,野河流淌之地。
若朱温真对王镕动手,那里,将是梁军北上的必经之路。
也是,最适合沙陀铁骑驰骋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