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的洛阳,新都气象未足,暮气已深。
宫阙重重,梁帝朱温高踞御座,冕旒下的双眼,扫过阶下匍匐的文武。
潞州城下那场挫败的阴云,沉甸甸压在每一个朝臣心头,也啃噬着朱温日渐衰朽的躯体。
他迁都洛阳,以博王朱友贞为东都留守,试图以新都的煌煌气象,驱散心头那越积越厚的疑云。
然而,迁都的喧嚣,依然掩盖不了帝王的猜忌。
“刘知俊,岐贼李茂贞,跳梁小丑。着你西路行营都招讨使,克日出兵,扫平丹、延、鄜、坊四州!朕,要看到李茂贞的人头!”
“臣,领旨!”阶下,一员大将声如洪钟。
刘知俊,字希贤,昔年感化军猛将,投梁后得号“刘开道”,勇冠三军。
他面容刚毅,眼神却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阴翳。
潞州大败时,他躲过了那场牵连甚广的清洗,但李思安的下场,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
千里之外,晋阳城。
晋王李存勖负手立于王府高阁之上,凭栏远眺南方。
“报——!”
一名黑衣斥候,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单膝跪地,声音压得极低。
“大王,洛阳密讯,朱温已命刘知俊出兵,攻打李茂贞丹延四州!”
“知道了。‘惊雷’何在?”
“已在长安,如影随形。”斥候低语。
“告诉‘惊雷’,长安那潭死水,该搅得更浑些了。”
“孤要王重师的名字,成为朱三心中第二根刺。”
“喏!”斥候身影一晃,再次融入阁楼的阴影之中。
长安,佑国军节度使府邸。
烛光摇曳,王重师正与几名心腹将领夜宴。
他身材魁梧,性情刚烈,此刻已有几分醉意,拍案骂道:“刘悍那阉竖走狗,仗着朱三宠信,竟敢对本帅指手画脚!什么东西!”
席间一片附和。
无人留意窗外夜色中,一道瘦小的黑影,狸猫般贴着墙根滑过,将一个卷得极细的纸卷,精准地投入府邸后巷一个乞丐的破碗中。
乞丐浑浊的眼睛,闪过一丝精光,迅速将纸卷入怀,消失在长安城的暗巷深处。
数日后,梁帝御案前。
左龙武统军刘悍匍匐在地,声音尖利而充满惶恐:
“陛下!臣…臣有死罪要奏!臣奉旨巡查长安,察觉佑国军节度使王重师,恐有不臣之心!”
朱温半眯的眼陡然睁开:“讲!”
刘悍身体一颤,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地砖:“王重师府中夜宴,公然辱骂陛下为‘朱三’!”
“更,更酒后狂言,称潞州之败乃天意示警,梁祚…梁祚恐不久矣!”
“且府中常有岐地口音之生面孔出入,行踪诡秘!臣…臣不敢不报!”
“朱三,梁祚不久…”朱温口中喃喃,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渣。
潞州之败的屈辱,群臣私下可能的议论,点燃了他本就多疑易怒的心。
他猛地抓起案上的一方玉镇纸,狠狠掼在地上。
砰!
一声脆响,玉石四溅。
“传旨!王重师暗通岐贼,图谋不轨!即刻锁拿进京,夷其三族!佑国军节度使一职,由刘悍接掌!不得有误!”
洛阳的诏书,裹挟着血腥气的北风,几日后便抵达长安。
宣旨太监尖利的声音,在佑国军节堂响起,字字如刀。
王重师愕然,继而须发戟张,怒吼着扑向传旨的太监:“奸宦构陷!陛下明鉴!”
然而,早有准备的刘悍亲兵一拥而上,冰冷的铁链锁住了这员沙场悍将。
当夜,长安城内火光冲天。
王重师府邸被围得水泄不通,男女老幼,仆役亲兵,尽数被驱赶到院中。
刀光闪过,血如泉涌,染红了青石地面,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开来,连天上的寒星都仿佛蒙上了一层血色。
刘悍站在阶上,火光映着他苍白而亢奋的脸,尖声厉喝:
“杀!一个不留!以儆效尤!”
消息,带着长安的血腥味,迅速传遍各路藩镇。
同州军营,中军大帐内烛火通明。
刘知俊手中捏着弟弟刘知浣送来的密信,信纸上只有寥寥数字:“重师族灭,兄危,万勿还朝!”
信纸,从他颤抖的手中滑落。
他高大的身躯晃了晃,脸色在烛光下惨白如金纸。冰冷的恐惧,沿着脊椎一路爬升,扼住了他的咽喉。
“王兄,你我并肩破岐,不过数月前事…朱温老贼,竟如此狠毒!”
他猛地一拳砸在硬木案几上,杯盏震落,碎裂一地,“狡兔死,走狗烹!我刘知俊,岂是引颈就戮之辈?!”
帐外亲兵闻声而动,刀甲碰撞声清晰可闻,一片肃杀之气弥漫开来。
洛阳宫阙深处,另一份密报也悄然呈上了朱温的御案。
一个头戴斗笠的汉子跪在阶下,声音刻意压得低沉:
“启禀陛下,小人乃刘招讨麾下亲军校尉张五。刘帅…刘帅自得陛下攻克四州、封赏郡王旨意后,骄矜日盛。”
“近日更于军中私语,言陛下…言陛下…”
“讲!”朱温的声音,阴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言陛下垂老多疑,潞州新败,梁军能战者唯他一人!更…更囤积粮秣于同州,加固城防,似有拥兵自重之意!”
“小人…小人惶恐,不敢不冒死来报!”
自称张五的汉子,以头抢地,身体因“恐惧”而微微发抖。
斗笠阴影下,他的嘴角却勾起属于晋阳死士的冷峭弧度。
“好!好一个‘能战者唯他一人’!好一个刘开道!”
朱温怒极反笑,枯瘦的手背青筋暴起,眼中杀机毕露。
王重师的血还未干透,又一个“大将”露出了獠牙。
他不再有任何犹豫,厉声道:“拟旨!命刘知俊即刻卸任西路行营都招讨使,火速还朝述职!不得迁延!”
圣旨以最快的速度,飞驰同州。
帐内气氛凝重如铁,刘知俊的亲信将领手按刀柄,眼中喷火。
刘知俊跪接圣旨,脸上肌肉僵硬地抽动了一下,强自镇定道:
“臣…领旨谢恩。然军中粮秣转运不及,尚需数日筹措,一旦齐备,即刻启程赴京!”
太监狐疑地扫了一眼帐内杀气腾腾的将领,不敢多言,匆匆宣旨完毕便告辞离去。
太监刚走,刘知俊霍然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