潼关城头，气氛凝重如铁。
刘知俊按剑而立，甲胄上布满刀箭划痕，眼窝深陷，却燃烧着困兽般的凶光。
关墙之下，梁军的营寨连绵不绝。
箭矢、石块，飞蝗般日夜不停地倾泻在关墙上，留下累累伤痕。
梁军多次潮水般的冲锋，都被滚木礌石和沸油金汁打退。
城下，增添了一层又一层厚厚的尸骸。
“大帅！东侧箭楼塌了半角！梁军的冲车快顶到门了！”一名浑身浴血的校尉，嘶声禀报。
刘知俊拔出佩刀，“塌了就用尸首堵！告诉弟兄们，后退一步，身后就是家小死地！”
“顶住！岐王的援兵就在路上！”
他亲自冲向缺口，挥刀将一个刚冒头的梁军校尉劈下云梯。
滚烫的鲜血，溅了他一脸，更添几分狰狞。
守军见主帅如此悍勇，士气稍振，呐喊着再次将攀附上城头的梁军杀退。
每个士兵的心头，都压着一块巨石。
岐王李茂贞的援兵，究竟在哪里？
凤翔，岐王府邸。
李茂贞斜倚在铺着虎皮的胡床上，慢条斯理地把玩着一柄镶满宝石的波斯弯刀。
下首，几名岐国重臣分坐两侧。
“大王，刘知俊遣使求救，潼关战况惨烈，若再不援手，恐……”
“恐什么？”李茂贞眼皮都没抬一下。
“他刘知俊不是‘刘开道’吗？当年跟着朱温打我时，何等威风？如今被主子追着咬，才想起投奔本王了？”
“他送来的刘悍人头，本王收了，这份‘礼’不错。可要本王拿自家儿郎的性命，去填朱温和他刘知俊的窟窿？”
他嗤笑一声，“告诉他，守住潼关，本王自有封赏。守不住……那就各安天命吧。”
冰冷的拒绝，没有丝毫转圜余地。
潼关血战正酣，另一场致命的打击，却悄然而至。
刘知俊的弟弟刘知浣，负责留守华州，作为潼关后援。
华州城防虽不如潼关险峻，但亦是关中重镇。
刘知浣本以为凭借城高池深，足以支撑。
然而，当杨师厚分出的奇兵突然出现在华州城下，打出的是杨师厚和刘鄩的帅旗时，华州守军瞬间崩溃了。
“杨师厚来了！”
“是梁军主力！”
“潼关完了！快跑啊！”
杨师厚凶名在外，早已让华州守军胆寒。
如今见到帅旗，哪里还有半分斗志？
城门守将甚至未等梁军正式攻城，便在夜色中悄悄打开了城门。
刘知浣从睡梦中惊醒，只来得及披上甲胄，便被如狼似虎的梁军堵在了府衙之内。
一番短暂而绝望的抵抗后，他被数条套索拖下马来，死死捆住。
华州，这座刘知俊预留的后路，兵不血刃地落入了梁军之手。
消息传到潼关，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潼关城头，刘知俊看着手中那份染着亲兵鲜血的华州急报，眼前一阵发黑。
弟弟被俘，华州陷落！
这意味着，潼关彻底成了一座孤悬的绝地。
后方已断，前有杨师厚十万虎狼之师，而凤翔方向，依旧杳无音讯。
“天亡我也……”刘知俊手中的战报，无力飘落。
再坚守下去，除了让这数千残兵，连同自己的家小为潼关殉葬，再无意义。
当夜，潼关西门悄然开启。
刘知俊带着仅剩的亲兵和家眷，在浓重的夜色掩护下，向着凤翔的方向，仓惶逃窜。
他放弃了潼关，也放弃了对朱温最后一丝幻想，更放弃了在岐国获得真正信任的可能，只求能暂时保住项上人头。
次日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照亮血迹斑斑的潼关城楼时。
梁军的先锋斥候惊愕地发现，城头竟空无一人。
杨师厚闻报，亲率大军入关。
雄峻的潼关，这座付出无数梁军性命也未能正面攻克的险隘，就这样以一种近乎荒诞的方式，兵不血刃地回到了梁军手中。
梁军兵锋随即直指长安，沿途州县望风归降。
洛阳宫阙，朱温接到捷报，蜡黄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病态的潮红。
“好！好！杨卿不负朕望！刘知俊！丧家之犬！朕看你还能逃到几时！”
“传旨！厚赏三军！杨师厚加官……”
然而，阶下侍立的文武重臣们，心中却是一片冰凉。
王重师、刘知俊……
下一个，会是谁？
无人感到真正的喜悦，只有兔死狐悲的寒意，在森严的朝堂上无声地弥漫。
晋阳城，细雨如丝。
李存勖着一身素色锦袍，闲适地倚在窗边的软榻上，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玉珏。
张承业坐在下首的矮几旁，低声诵读着一份份来自南方的密报：
“……杨师厚、刘鄩兵不血刃，入主潼关，收复长安……”
“刘知俊携残部及家眷，遁入岐境，李茂贞将其安置于偏远的陇州，虚授‘中书令’，实则形同软禁，兵权尽夺……”
“朱温大肆封赏杨、刘二人，然洛阳朝堂，暗流汹涌，诸将皆不自安……”
“陇州……”李存勖轻声重复着这个名字。
“李茂贞倒是好手段。既借刘知俊这把刀狠狠捅了朱温，又怕这刀反噬己身，便将其束之高阁。”
刘知俊此人，心比天高，命……”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嘲讽，“怕是要比纸还薄了。”
张承业放下密报，深以为然：“大王所言极是。”
“经此一乱，朱温看似收复失地，实则根基已朽。丁会早降，王重师族灭，刘知俊叛逃……”
“梁廷柱石，已自断数根。诸藩镇离心，将士寒胆，其败亡之兆，昭然若揭。”
李存勖站起身，踱步到窗前。
“朱温老贼，自诩一世枭雄，却终究跳不出这‘可共患难，不可共富贵’的魔咒。”
“他杀王重师，是自毁长城；逼反刘知俊，是自断臂膀。”
“监军，你可知，此局之中，孤最得意之笔为何？”
张承业微微躬身：“奴才愚钝。可是那长安城中，散布流言，引动刘悍构陷王重师的‘惊雷’？”
“或是那假扮张五，向朱温密告刘知俊‘拥兵自重’的死士？”
李存勖摇了摇头，“是，也不是。”
他走回软榻边，拿起那份密报，指尖轻轻点在“诸将皆不自安”那几个字上。
“流言死士，不过引信。孤真正点燃的，是人心深处那点对‘鸟尽弓藏’的恐惧。”
“孤只是让朱温，把他骨子里的猜忌和多疑，把他刻薄寡恩的本性，在天下人面前，尤其是他倚为干城的那些骄兵悍将面前，一丝不挂地血淋淋地撕开！”
“自此之后，梁军每战，其将必先自问：此战若胜，我是否为下一个王重师？若遇危局，我是否要学那刘知俊？”
“军心如此，纵有雄兵百万，不过一盘散沙，覆灭只在朝夕！”
“刘知俊困守陇州，朱温该睡不安枕了。”
他忽然低笑一声，“传令‘惊雷’，长安的流言该换换了。就说，杨师厚潼关建功，威震西陲，朱温夜半惊起，连呼三声‘杨帅’。”
“孤要朱温，亲手拆了他最后半堵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