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卷着细碎的雪粒,扑打着紫宸殿紧闭的窗棂。
朱温斜倚在铺着厚厚白虎皮的御榻上,颧骨突出,眼窝深陷。
距离王重师血染节堂、刘知俊叛逃歧山,不过旬月。
这两记来自内部的闷棍,比夹寨的刀锋更狠,几乎掏空了他强撑的元气。
一份关于晋州方向军情的奏报,被随意地丢在榻边。
上面写着,李存勖退守高壁岭后,偃旗息鼓,晋州一线“暂无大碍”。
“王镕…王处直……”
朱温浑浊的目光,缓缓移向悬挂在殿中的巨幅舆图。
代表成德镇(镇州)和义武镇(定州)的两个标记,如同两根尖锐的芒刺,深深地扎在河北大地上。
紧挨着他视为禁脔的魏博镇(天雄军),更卡住了他北上剿灭河东的咽喉。
夹寨大败之前,这两镇虽也首鼠两端,但至少名义上奉汴梁正朔,岁贡不绝。
王镕之子还娶了他的女儿,算是半个姻亲。
朱温对他们,更多是居高临下的驾驭,当作是豢养了两条看门犬。
然而,夹寨的惨败,震醒了整个北方的野心家。
他回想起夹寨之战后,就有风言风语传入耳中:王镕、王处直与晋阳暗通款曲,互市不绝。
如今,王镕、王处直这两个墙头草,心思还会安分吗?
他们会不会认为,自己这个梁帝,已是外强中干,风雨飘摇?
会不会…已经在暗中勾连李亚子,准备在背后给自己致命一击?
“李亚子小儿,尚未发兵,孤的北疆…就已是千疮百孔!”
朱温猛地咳嗽起来,撕心裂肺,一旁侍立的宦官,慌忙递上金盂。
他吐出一口带着血丝的浓痰,眼神却因此变得更加狠戾。
“王镕、王处直,孤待尔等不薄!封王赐爵,结为姻亲。尔等竟敢…竟敢心存二志?!”
刘知俊叛逃的伤口,还在流血,他绝不能再容忍卧榻之侧,还盘踞着两头随时可能反噬的饿狼。
猜忌的毒藤一旦破土,便会以疯狂的速度蔓延,将一切理智缠绕,绞杀。
“来人!传敬翔!”
枢密使敬翔,匆匆步入紫宸殿侧后一间值房。
他垂首肃立,目光低垂,等待着主子的指令。
“子振(敬翔字),北边那两头狼…孤,睡不安稳了。”
他指向舆图上的镇州和定州,“王镕、王处直,与李亚子眉来眼去,绝非一日!夹寨之后,其心叵测!晋州之事,更显其观望之态!”
“孤…不能坐等他们与李亚子勾连,在孤背后捅刀子!”
敬翔心中了然。
梁王的心魔,已被李存勖彻底点燃,又被王重师、刘知俊之事无限放大。
此刻的朱温,对任何潜在的威胁,都充满了歇斯底里的恐惧,和先下手为强的冲动。
河北二镇,首当其冲。
“大王明鉴。成德、义武,地处河北要冲,控扼燕赵,更连通河东、幽燕。”
“此二镇若生异心,与河东勾连,则我大梁北疆门户洞开,魏博亦将腹背受敌。”
“李亚子,必不会放过此等良机。届时,大河以北,恐非梁土。”
他微微停顿,观察着朱温愈发阴沉的脸色,继续道:“然,二镇名义上,仍尊奉大王,王镕更有姻亲之谊。”
“骤然兴兵讨伐,恐失大义于天下,更易逼其狗急跳墙,彻底倒向河东。”
“且…我军新经…变故,河北重兵多用于防备河东及填补关中,恐一时难以集结足够兵力,行雷霆一击。”
朱温的眉头,拧成了疙瘩,眼中凶光闪烁:“难道就任由他们在孤的眼皮底下,与李亚子暗通款曲,坐等时机反噬不成?”
“非也。大王,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对付此等心怀二志、根基深厚之藩镇,当以‘假途灭虢’之计,徐徐图之,方为上策。”
“假途灭虢?”朱温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正是。”敬翔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更低。
“契丹近来频频寇边,云州、幽州皆受其扰,北疆不稳,此其一。”
“其二,李亚子虽退守高壁岭,然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晋州之退,焉知非诱敌深入?”
“为保我大梁北境安宁,防止河东与契丹南北勾连,大王当…加强成德、义武之边防!此乃堂堂正正之师!”
朱温的眉头,渐渐舒展,嘴角也扯出一丝狰狞的笑意:“加强边防?说下去!”
“大王可颁下敕旨,言契丹、河东威胁日甚,为保北疆藩屏之安宁,特遣精兵强将,北上协防成德、义武重镇!”
“尤其成德镇,地处要冲,又与大王有姻亲之谊,更应重点关照。”
“可命心腹大将,率精锐之师,打着协助布防、共御外侮的旗号,堂而皇之进驻其核心州郡。”
“譬如,扼守要道的深州、冀州!”
“一旦我军入城…”朱温眼中的凶光暴涨。
“一旦入城,便是猛虎入羊圈。”
“深、冀二州,城坚池深,扼守要道。我军既入,则成德门户便握于大王之手!”
“届时,或寻其错处,或制造事端,或…干脆寻机夺其守军兵权,控制城池。”
“只要深、冀在手,王镕便如断臂之虎,其镇州本镇,亦在兵锋威慑之下。”
“王镕若识相,则削其权柄,徐徐图之;若敢反抗,则坐实其叛逆之罪,大王兴兵讨伐,名正言顺!”
“至于义武王处直,见成德被制,岂敢不俯首帖耳?”
“好!好一个‘假途灭虢’!好一个‘协防’!”
朱温猛地一拍榻沿,脸上病态的灰败,被一种残忍的亢奋取代。
“子振此计,深得孤心!孤要让王镕这老狐狸,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他剧烈地喘息了几下,“人选…你看谁合适?此事,需得心腹,更要…心狠手辣,行事果决!”
敬翔微微躬身:“大将杜廷隐,素以勇悍忠诚闻名,行事周密,不择手段。”
“且其部多为汴梁禁军精锐,甲械精良,足堪此任。”
“大王可命其统精兵三千,以‘协防北疆,助姻亲王公御寇’之名,北上成德。”
“杜廷隐…”朱温咀嚼着这个名字,眼中凶戾之气更盛,“就他了!”
“传旨:擢杜廷隐为北面行营招讨副使,即刻点选天武、神捷精锐三千,备齐甲仗粮秣,克日启程,北上成德协防!”
“告诉他,深、冀二州,孤…势在必得!行事,要干净!”
“遵旨!”敬翔深深一揖。垂下的眼帘,掩住了眸中一闪而过的复杂光芒。
一场裹挟着阴谋与血腥的“协防”大戏,剧本已然写好。
而远在河北的王镕,对此还茫然无知,正沉浸在岁末的暖意与虚幻的安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