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德节度使王镕的府邸内,暖阁熏香,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窗棂外透进的寒意。
王镕斜倚在铺着锦褥的胡床上,面色红润,捻着保养得宜的短须,看着堂下歌舞,眼神有些微醺的惬意。
夹寨之战的消息传来时,他曾惊出一身冷汗,对河东的实力有了全新的评估。
晋州李存勖“败退”,他心中反而松了口气。
朱温终究还是那个庞然大物,李亚子再勇,也难以撼动根基。
再加上自己儿子娶了朱温的女儿,这层姻亲关系,总该是道护身符吧?
只要小心周旋于这两头猛虎之间……
“父帅,”王镕的长子、朱温的驸马王昭祚,端着酒杯凑近,脸上带着忧虑。
“近日汴梁那边…似有异动。王重师之事…还有那刘知俊叛逃河东,闹得沸沸扬扬。梁王他……”
王镕摆摆手,打断儿子的话,脸上带着一种经历过大风大浪的“睿智”:
“祚儿,稍安勿躁。朱温杀王重师,是自毁长城,寒了天下将士的心。”
“刘知俊叛逃,那是朱温猜忌太过,咎由自取!与我成德何干?”
“我们有姻亲之谊,年年岁贡不缺,他朱温还能无故加罪不成?至于李亚子……”
他压低声音,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夹寨之胜,足见其能。晋州之退,却也显其力有未逮。”
“两头猛虎相争,我成德只需隔岸观火,左右逢源,方是存身之道!来,饮酒!”
他举起杯,将杯中温热的酒液,一饮而尽。
试图用这暖意,驱散心头那一丝莫名的不安。
朱温近来的举动,确实透着股疯劲,让他这深谙自保之道的老狐狸,也感到一丝心悸。
就在这时,府邸总管脚步匆匆,近乎小跑地穿过歌舞的人群,神色紧张地来到王镕身边,俯身低语:
“节帅!汴梁…汴梁有天使已至城外!”
“言…言契丹、河东威胁北疆,特遣大将杜廷隐率精兵三千,前来…前来协防。助我成德守土御寇!”
“协防?”王镕捏着酒杯的手指,猛地一紧,杯中残酒晃了出来,溅湿了锦袍。
杜廷隐。
这个名字他听过,朱温麾下以悍勇和冷酷闻名的爪牙。
协防?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王重师被杀、刘知俊叛逃,汴梁内部风声鹤唳之时,带着三千汴梁禁军精锐来了。
王镕看向儿子王昭祚,后者脸上也血色尽失,写满了惊愕与恐惧。
城门洞开,旌旗招展。
成德节度使王镕,身着簇新的紫袍,脸上堆砌着近乎谄媚的笑容,亲自率领镇州文武官员,肃立在刺骨的寒风中,迎接远道而来的“贵客”。
汴梁“协防”大将杜廷隐,一身乌沉沉的玄甲,外罩猩红披风,端坐在一匹神骏异常的黑马上。
他面容冷硬,扫过城门下迎接的队伍,带着居高临下的倨傲。
身后,三千汴梁禁军排成严整的阵列。
天武、神捷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士兵们盔明甲亮,长矛如林,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下闪烁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没有长途跋涉的疲惫,只有一股刻意彰显的威压。
这支“协防”之师,更像一支随时准备投入战斗的征服军团。
“杜将军!杜将军远道而来,一路辛苦!”
王镕抢步上前,拱手作揖,声音洪亮得近乎夸张。
“梁王殿下心念北疆安危,体恤我成德军民,特遣将军率天兵前来协防,王某及镇州父老,感激涕零!感激涕零啊!”
杜廷隐嘴角扯动了一下,算是回应,并未下马。
“王节帅言重了。奉梁王钧旨,契丹猖獗,河东不靖,北疆重地,不容有失。”
“末将此来,只为助节帅稳固边防,共御外侮。职责所在,不敢言苦。”
话语冠冕堂皇,滴水不漏,但那冰冷的眼神和纹丝不动的坐姿,却将“协防”二字背后的强势与不容置疑,表露无遗。
王镕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心中那根弦绷得更紧了。
他强自镇定,侧身引路:“将军及诸位将士一路劳顿,请先入城歇息,府中已备下薄酒,为将军接风洗尘!昭祚,快引路!”
王昭祚连忙上前,努力挤出笑容,引着杜廷隐及其亲兵入城。
大队梁军,则被安排在城外早已准备好的营寨驻扎。
看着那支装备精良、杀气腾腾的军队,井然有序地开入营寨,王镕和他身后的成德军将们,心头都蒙上了一层厚重的阴影。
接风宴,设在节帅府正堂。
珍馐罗列,歌舞升平。
王镕使出浑身解数,频频举杯,极尽恭维之能事,试图用美酒和虚情假意,融化杜廷隐这块寒冰。
他甚至拉着王昭祚,一再强调与朱温的姻亲之谊,暗示彼此“一家人”的亲密。
杜廷隐端坐主宾之位,酒到杯干,脸上却始终挂着那层疏离的客套。
对于王镕的“亲情牌”,他偶尔点头,眼神深处却是一片漠然。
酒过三巡,他终于切入“正题:
“王节帅盛情,末将心领。然军情紧急,不敢懈怠。”
“皇上忧心北疆,深州、冀州地处要冲,直面河东、契丹之锋,尤需重兵布防。”
“末将奉旨,需亲率精锐,星夜前往深、冀二州驻防,整饬城防,以备不虞。”
“还请节帅手书军令,调开二州守军,方便我军入城布防,并请节帅晓谕二州官吏军民,一体遵从‘协防’事宜。”
此言一出,热闹的宴席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歌舞停歇,乐师僵立。
王镕脸上的笑容彻底凝固,举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微微颤抖。
调开守军?交出城防?
这哪里是“协防”,分明是要兵不血刃地夺城。
深、冀二州,是成德镇的东南屏障,更是连接中原与幽燕的锁钥。
一旦有失,镇州便门户大开。
“杜将军…这……”
王镕的声音干涩发紧,试图挣扎,“深、冀二州守军,皆是我成德多年劲旅,熟悉地理人情,守土有责。”
“将军率天兵坐镇中枢(镇州)运筹帷幄,指挥调度即可。二州具体防务,交由他们配合将军麾下,岂不两便?何必……”
“节帅!”杜廷隐的声音陡然拔高,打断了王镕的话,“末将奉的是皇上旨意!旨意明确,为保万全,深、冀防务,由末将全权接管!”
“地方守军,需无条件配合,必要时…听候整编!”
“此乃军国大事,关乎北疆存亡,岂容丝毫懈怠与推诿?莫非……”
他刻意停顿,目光扫过脸色惨白的王昭祚,最后钉在王镕脸上,一字一顿,“节帅信不过皇上?信不过末将?”
“还是…信不过皇上对姻亲的‘厚爱’?!”
“厚爱”二字,狠狠扎在王镕心上。
反抗?
眼前这三千汴梁精锐就在城外虎视眈眈,朱温的滔天怒火和后续大军…他王镕承受得起吗?
他干笑两声,“杜将军言重了!言重了!王某岂敢不信皇上,不信将军?一切…一切但凭将军安排!”
“来人!取…取我的印信兵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