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冀两州陷落的噩耗,狠狠烫在王镕的心口。
那方碎裂的玉镇纸残骸,还冰冷地躺在金砖地上,映照着这位成德雄主坍塌的尊严与权柄。
王镕瘫坐在虎皮交椅上,紫袍凌乱,冠带歪斜,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早已干涸,只剩灰败。
那双曾经游走于夹缝的狐狸眼,此刻空洞地望着屋顶繁复的藻井。
里面盛满了无尽的悔恨、滔天的愤怒,以及深入骨髓的恐惧。
“朱温…老贼……”他喉咙里滚出沙哑的嘶鸣。
“我王镕…瞎了眼!信了你这豺狼的姻亲之谊,信了你裹着蜜糖的毒药!”
深州、冀州!,那是成德的命脉,是他王镕在河北立足的根基。
如今,竟在他亲手签下那道愚蠢的调兵令后,被杜廷隐这条恶犬撕咬得粉碎,门户洞开。
镇州,已成砧板上的鱼肉。
“父帅!父帅!您振作些!”王昭祚跪在父亲脚边,脸色惨白如纸。
“杜廷隐夺了深、冀,绝不会就此罢手!他…他下一个目标必是镇州!汴梁的大军恐怕已在路上了!我们…我们怎么办啊?”
“怎么办?”王镕低下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儿子。
“还能怎么办?!朱温老贼是要绝我王氏满门,是要吞并我成德百年基业!”
“他想让我像王重师一样引颈就戮?休想!休想!”
他站起身,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王昭祚连忙扶住。
王镕推开儿子,踉跄着冲到书案前,抓起一支狼毫笔,铺开雪白的绢帛。
墨汁淋漓,滴在绢上,洇开大团的污。
“拿…拿我的节度使金印来!”
掌印官颤抖着奉上那方象征着成德最高权力的金印。
王镕一把夺过,看也不看,在绢帛上连盖数下。
鲜红的印泥刺目惊心,如同泣血。
“王处直!王处直兄弟!”王镕奋笔疾书。
“朱温背信弃义!假借协防之名,夺我深、冀二州!屠我将士,毁我藩屏!”
“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唇亡齿寒!我成德若亡,你义武岂能独存?”
“汴梁铁蹄,下一个踏平的,必是定州!速速发兵来援,共抗暴梁!迟则…迟则你我皆成朱温刀下之鬼!”
写到这里,他笔锋一顿。
他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前所未有的决绝与屈辱,重新在另一份绢帛上,添上几个带着血泪的字:
“镕…愿举成德全镇,附晋王麾下,为前驱!共诛国贼朱温!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昭祚!”王镕将血书塞到儿子手中。
“你亲自去!带上府中最精锐的死士,骑最快的马!”
“哪怕跑死十匹马,也要把这封信,亲手交到晋王手里!告诉他,我王镕…等他救命!快去!”
王昭祚重重点头,将血书死死揣入怀中最贴身的位置,转身冲出节堂,身影消失在凛冽的寒风中。
王镕看着儿子消失的方向,身体再也支撑不住,颓然跌坐回交椅,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
他望着地上那摊碎裂的玉镇纸,浑浊的泪水再次无声地滑落。
百年成德基业,竟在他手中,落得如此摇尾乞怜托庇他人的境地。
悔啊!
恨啊!
在王昭祚冲出镇州城的同时,另一骑浑身浴血的信使,已经扑倒在义武节度使王处直的面前。
王处直,这位同样以圆滑自保著称的藩帅,此刻正捧着一杯温热的参汤,悠闲地欣赏着新得的几幅字画。
当信使断断续续,将深冀陷落、李弘规战死、杜廷隐屠城的惨状描述出来时。
他手一抖,滚烫的参汤泼洒在价值不菲的锦袍上,留下深褐色的污迹。
“深州,冀州,丢了?杜廷隐…强攻冀州?屠城?!”
王处直的声音变了调,推开字画,站起身,在堂中焦躁地踱步。
王镕的遭遇,像一面冰冷的镜子,照出了他王处直即将面临的绝境。
什么“协防”?分明是朱温鲸吞河北的毒计。
成德与义武,唇齿相依。深、冀一失,杜廷隐的下一个目标,必然是他义武镇。
定州,能挡得住汴梁那些如狼似虎的禁军吗?挡得住杜廷隐那种冷酷无情的刽子手吗?
多年在夹缝中求存养成的本能,让他生出无数个念头:
向汴梁服软,主动献城?
朱温连有姻亲的王镕都如此算计,会放过他王处直?看看王重师的下场!
向契丹求援?那是引狼入室!
幽州刘守光?更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疯子!
就在这时,堂外传来亲卫的禀报:“节帅!镇州王昭祚公子求见!言有十万火急之事!”
王昭祚来了!
王镕这是把最后的希望,都压在了他王处直身上。
王处直的心,猛地一沉,自己必须做出抉择了。
是像王镕一样被朱温撕碎吞并,还是…赌一把,与河东联手,搏一线生机?
王昭祚被引入一间密室。
他风尘仆仆,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出血,华丽的锦袍被荆棘划破多处,沾满泥泞和暗红的血渍。
一见到王处直,这个曾经意气风发的驸马,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未语泪先流。
“叔父!救我父帅!救成德!救救我们吧!”
“朱温老贼…他根本就没把我们当人看!什么姻亲,什么厚爱,全是骗局!”
“杜廷隐那恶贼,夺我深、冀,屠我冀州将士!我父帅…我父帅悔恨交加,已呕血数次。镇州危在旦夕!”
“叔父,成德若亡,义武焉存?!朱温的下一个目标,就是定州啊!叔父!”
王昭祚涕泪横流,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颤抖着从怀中掏出王镕那份字字泣血的书信,双手高高捧起:“叔父请看!我父帅愿举全镇归附晋王!”
“只求叔父看在同宗同源、唇齿相依的份上,速速发兵,与我成德残部汇合,共抗暴梁!迟了…就全完了!叔父!!!”
王处直接过那封带着王昭祚体温和血腥气的信,手指微微颤抖。
附晋?
李亚子?
那个在夹寨大破朱温、又在晋州“败退”的年轻雄主?
王处直的心剧烈地摇摆起来。
李存勖固然勇猛,但根基尚浅,能是根基深厚、兵多将广的朱温对手吗?
依附河东,会不会是刚出虎穴,又入狼窝?
可眼下…除了河东,他还有别的选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