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神最厉害的绝对是木香沉。
目光紧锁橙衣少女不放。爱美之心,惟他最盛?当然不是,陷身于梅花听宇之变而无法自拔的他没有这份闲情。
他思绪难平。墨自杨说的那句话并不是理由,因为他沮丧地发现,他对母亲的思念产生了变化。却不知因何沮丧,又是何变化。总之,纷乱的心绪让他变成了一具雕塑。
更非懵懂之情。以他的素养来说,哪怕早恋也不至于表现得如此呆痴。真正原因是《水天一色》有毒。
墨自杨只道他因思念娘亲太甚所致,便也听之任之。崔花雨则低头搓揉着破旧的衣角,心不在焉地提醒崔狗儿:
“回家啦。”
等等,有大仇未报呢。崔狗儿如梦初醒,往人群中厉声责问:“适才是哪个狗儿日的踢我屁股?”
胡姬自首来了,手指自己的鼻子,说:“这个。”
原来是你这个狗儿日的。像兄弟伙儿似的,崔狗儿马上亲切搂过她的肩膀:“请大小姐借一步说话。”
“本小姐给你两步。”胡姬欣然前往。
同时间有大事发生。
“前辈请留步。”安庆绪一个箭步追上前去。
希女子道人说:“让开。”
“不才安庆绪,想请前辈喝一杯酒。”一看便知醉翁之意不在酒,尽管他是个事业型的好少年,但若有绝世美人在怀,岂不锦上添花?不不不,不止锦上添花。那该叫什么呢?叫不出来,光想想脚就软了。再来也当作帮卓无穷一把。卓无穷也跟他一起上来了。看来主仆俩想老少通吃。
“让开。”
不怒自威。安庆绪让了。但不是害怕,他笑着推上了卓无穷。一副要死让别人去死的样子。卓无穷说:
“卓某人想请道长喝一杯茶。”但不知为何,他一改沉着之态,声音竟然有丝丝颤抖,但这种反应也不是害怕。
主子不行上奴才,在观众们看来,这就不止是仗势欺人了,这叫玩弄。所以娱乐性也显著加强了。希女子道人的脸色亦随之发生明显的改变,冷若冰霜里多出了一分杀气。她说:
“让开。贫道不想再看到任何一条姓安的狗。”
杀人诛心了。换成别人绝对玩完。安庆绪年纪轻轻就已官居鸿胪卿,敢揽瓷器活,定有金刚钻,好脾气似乎也是其中一把。他陪笑道:“不才与家父略略不同。前辈不该以偏概全。”
“让开。”
这一次喝斥的是卓无穷。喝茶肯定是没戏了。卓无穷说:
“卓某身为官差,无缘武林龟峰鉴剑,今日便借道长辱我少主之机,于此以无穷卓绝掌向七弦剑讨教一二。”
“师父,有话好好说。”安庆绪嘴上劝着,然肢体未动。原来是师徒俩。官场主仆,素时师徒,虽说有些不合常理,却也泾渭分明。
“先见真章,有话回家再慢慢说。”观众们不答应,纷纷起哄。有打戏看,更有秀色可餐,岂能轻易放过。
要不怎么说人民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呢,他们宁可慢慢等待眼前这一场极有可能惊天骇俗的大战,也绝不回头看一眼身后的小打小闹——胡姬和崔狗儿早已扭打在一起。
崔狗儿使的是狗刨式,趴在地上拼命向前刨,说白了就是奋力求生;而胡姬骑在他背上,使的是骷髅锤,即一拳一拳往人家脑袋砸。崔花雨想劝架,但墨自杨不让。
一号战场。不负众望。希女子道人说:
“贫道奉陪。”
爽快。既然躲不过去那就打。况且说她的字典里没有“躲”这个字。观众们热血沸腾,果断支持美女:
“三秦观必胜。”
“三秦观必胜。”
“三秦观必胜。”
众所周知,七弦剑由七根剑弦组成,剑弦乃稀有玄钢所制,亦刚亦柔,百折不挠。如果说刃是刀的魂,那么,七弦剑剑身上的六行镂空即为六道剑刃,杀伤力之恐怖就不言而喻了。
围观者不乏武林中人,真正见识过七弦剑出鞘的却寥寥无几。所有人都屏气敛息,期待着独步天下且与她的人一样美的七弦出剑式。七弦出剑式被描述为:琴心剑胆,鸣珂锵弦。
卓无穷腾空而起,约莫一丈高度时单掌倏然出击、掌风带出的犹如出笼老虎的猛烈气流清晰可见。
他虽然也是胡人,但完全没有胡人样儿,甚至有几分秀气,可是他的武功比胡人更胡。
出笼的老虎向希女子道人的天灵盖扑去。
对于这一头老虎,墨自杨只是轻描淡写地瞥了一眼,而一心一意关注着的是卓无穷的另外一只手。换言之,她关注的永远是下一招、下一招再下一招,然后在招与招之间找到破绽。对于这份连她自己也困惑不已的能力,除了天赋、苦读以及家传的武学理论之外,不日将有真正答案。不过这一次,她没有看到卓无穷第二次出掌。
希女子道人没有出剑,也没有躲闪,甚至连眼皮子都没动一下。卓无穷的掌猝然停止。掌与天灵盖二者相距不过毫厘。二人纹丝不动。人群里发出一阵阵惊呼。有位资深看官深沉地作出分析:
“高手对决,生死一线。依我看来,必有一方已遭不测。”
老婆就在身边。老婆冷笑一声:“你要是能蒙对哪怕一回,也不至于连着生七个女儿了。”
老婆永远都是对的。
“贫道输了,尊驾收得住如此刚劲的掌力,贫道接招也是输。”希女子道人说,“让开。”
卓无穷缓缓地收回了掌,再而缓缓地让开了道。而当三秦观一行人经过他的身边,他突然仰天长笑。没有人能从他的笑声中听出任何含义。这个其貌不扬、不见经传的粟特族高手,绝非刚才所见的那个贸然出手的鲁莽人——也许只有墨自杨看到了他的另一只手巧妙且隐秘地送出了一张小纸条。
但她很快又发现小纸条从扬长而去的希女子道人手中滑落。她对木香沉说:“她终有一天会为自己的桀骜不驯付出代价。”然后趁乱上前捡回小纸条。打开一看,写着:
“弃离三秦观。”
让希女子道人放弃三秦观相当于让李隆基放弃大唐江山,就算注明原因说八国联军打进来了,也休想得逞。但墨自杨笃定卓无穷绝不是为了玩。她将纸条递给木香沉:
“打她。”
焚心裂骨钉作为杨门独门暗器,木香沉自然也会,他在墨自杨与崔花雨的掩护下出手。
希女子道人头也不回,挥袖将之卷下。紧接着小纸条再次落在了她的脚下。墨自杨再次捡了回来。卓无穷的字写得那么好,当作收藏也不错,万一哪天不小心火了呢。仁至义尽,她说:
“生死有命。”
木香沉说:“不知他二人之间有何渊源?”
“管它呢,琢磨不到的东西。往后稍加留意就是了。事实上我对希女子道人有了一丝好感。”
“真不容易。说来听听。”
“方才对阵,她根本就没发力,但她赢了。所以这是一场心力的比拼。这是一份什么样的定力与胆魄呢?无穷卓绝掌乃塞外第一神掌,虽是一门至刚至烈的外家功夫,但对驾驭内力的要求极高,卓无穷收放自如,能力可见一斑,倘若真正交手,输赢也当在一招半式之间。故而说,希女子道人展示出了一个有如神话的不世之略。”顿了顿,墨自杨又说:“要不就是她明知道他的那一掌不敢打下去。若然如此,我就必须收回那一丝好感了。”
木香沉没有再回话,而是又不自觉地望着橙衣少女远去的方向。墨自杨一声苦笑。而崔花雨默默地扶起了死狗一般的崔狗儿。
“这十年怎么熬?”崔狗儿忍痛发问。
墨自杨应道:“我只知道你开了个好头。”
兄妹们各怀心事地回到了西北郊头。
树屋绳梯有个机关,安置在树洞里,启动机关,绳梯就会自动降落。马上就要出远门了,谁来守护这个机关呢?
老鼠。崔狗儿驯化的那一帮老鼠。
他给老鼠们开了个会,笼络感情而已,也没作什么特别交代,主要是发誓,他最后当着它们的面发誓:
“此仇不报,誓不为狗。”
群鼠叽叽喳喳地笑了,好像它们认识胡姬似的。
崔花雨一个劲地央求墨自杨:“帮‘花雨家的小狗’改个名,这是咱们五兄妹共同的家,‘花雨’不够用啦。”
兄弟姐妹誓言携手一生,然一生都跑不开四季轮转。四季隐含一切。于是墨自杨将“花雨家的小狗”改成了“四季歌”。本来是四季阁,但崔花雨唱歌实在好听,不叫四季歌不舒服。
少年崔花雨就像她的名字一样多愁善感,荡着秋千,悠然唱了一首千回百转的歌谣,尽管歌词只有四句:“寒鸦飞树点,流水绕孤村;斜阳欲落处,一望黯销魂。”
初四和初九最喜欢听她唱歌。其他的狗儿一听就睡,而它俩一听就失眠,就像飞红雪一见肉就哭一样,十分灵验。
墨自杨问崔花雨:“初四初九的鼻子怎么了?”
“爬梯子摔的,好不了了。”
“个个都摔,怎么就它俩严重?”
“听歌听的。”
“害人不浅。”
崔花雨笑,笑着喊崔狗儿:“三哥,肚子里的蛔虫打更啦。”
马上就要出远门了,崔狗儿将粮仓里的东西全部搬了出来,这是准备让四季歌的狗们吃到胃爆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