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铛！铛！铛！”这是老式石英钟在新一天的第二声报时。

“奇思会”宣告结束后，唐言花了大约十分钟的时间在二楼收拾整理了一番，然后重新回到了楼下。

“存在三个问题：①那些发来购书订单的人是怎么知道我既是‘奇思曰’论坛的坛主，同时也在经营书店的？②突然流行的为什么偏偏是科幻文学和历史人文类图书？③那些专门调查机构为什么会宁愿舍弃高额的报酬，也要态度坚决地拒绝接受调查委托？”

唐言坐在收银柜台前，将刚才聚会上做的笔记摊开放在浅绿色玻璃制成的台面上，一页一页地翻看着，直到只写着几行字的最后一页。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几行字，那是他在听蓝一锋他们讨论购书热潮的话题时心生的最在意的几个问题。

虽然对解答这些问题做了很多种设想，但无一例外都是毫无根据的，对唐言来说，这些想法无异于异想天开。既然没有靠谱的头绪，干脆索性就不去想了。唐言揉了揉已经有些干涩的眼睛，合上了面前的笔记本，顺手将它放进了柜台的右侧抽屉里。

唐言站起身伸了伸懒腰，他环视了店里一圈，又瞥了一眼店门外，一片安静，似乎没有什么异常情况。

正当唐言打算回里屋休息一下时，装在口袋里的手机发出了一声收到短信的提示音。

“这么晚了，谁还会给我发短信呢？”唐言一边打开手机查看，一边暗自纳闷。

“ 现在有时间吗？我一会儿去店里找你，有很重要的事想跟你说。许岳华。”

......

从收到短信算起仅过去了不到二十分钟，许岳华就来到了，而且还气喘吁吁、脸色发红。唐言对他的速度感到很诧异，他知道许岳华的家世，典型的富家子弟，在市里的黄金地段有一幢豪华的独栋别墅，虽然年仅二十出头就已经拥有了一辆专属的跑车。不过，唐言很清楚许岳华如果是从家里出发赶来这里的话，除非是开着跑车以最高车速沿着高速公路的路线，否则别说二十分钟，一个小时到这儿就算迅速了。

“这么短的时间就到了，你不是从家里赶过来的吧？”唐言一边拿着玻璃杯在柜台边的饮水机前接水，一边问道。

“别提了！”许岳华坐在柜台边的高脚凳上，一口气喝光了唐言递过来的水，气息稍稍平缓后开口说道。“我这段时间忙的要上天了，我感觉别人的一天有24个小时，我的一天最多12个小时。你看现在都凌晨一点多了吧，但就在二十分钟前我给你发短信时，一场饭局刚结束，而这是我在短短十二小时里参加的第四场饭局。。。”

“让我猜一猜，”唐言露出了损友专属的表情，笑着说道。“是不是因为出国留学的事情？”

许岳华闻言顿了一下，他伸出手挠了挠黑蓝相间的头发，眯着眼睛笑道：“不愧是你啊，老唐，一句话就抓到了根儿。”

接下来的时间里，不出唐言所料，许岳华开启了他的“话唠属性”：从几个月前决定去英国留学开始说起，先是东奔西跑办理各种手续和文件，再是咨询专门的留学服务机构，然后是父母为了确保留学万无一失特地去了英国一趟，接着是不知道从哪儿听到消息的各种以前的同学突然发来聚会邀请......

“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总在参加饭局了吧...老实说，这些以聚会为名的饭局参加下来，所谓的‘同学’，居然绝大部分我都不认识，不能说感到陌生，应该说是毫无印象。”许岳华无奈地摊了摊手，在他说话时，唐言察觉到他身上依然留着浓重的酒气。

“毕竟这世上总有些爱耍心机的人嘛。”唐言说道，“话说我还不知道你申请到了英国哪所大学呢，你之前好像从来没跟我说过吧。”

“啊！”许岳华惊声叫了一下，随即双手合十作道歉状。“Sorry! Sorry! 因为刚收到正式的录取通知不久，再加上这段时间忙过头了，就忘了跟你说了。其实这也是我今天大半夜来找你的原因，明天早上我就要飞伦敦了，两天后就是牛津大学的开学报到日。再过五个多小时我就得登机了，就硬挤出了凌晨这段时间来见你嘛，想着离开之前咱们好好聊聊天，以后估计很长一段时间都聚不了了。”

“牛津大学？！你还真是厉害，申请到了世界顶级学府。”唐言猛然双眼一亮，语气里的惊喜和开心难以掩盖。

“嘿嘿！其实这也出乎了我的意料。不过，为申请留学做准备的这几个月里，的确发生了不少事，过程还是挺曲折的......”许岳华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笑着说道。

......

随后，许岳华又口若悬河地讲了很多，唐言在一边专注地默默听着，除了为他这位好朋友感到高兴以外，他竟然还隐约感到了一种茫然，他的心底滋生出了一种异样的但又说不清道不明的波动。

唐言非常了解自己这位优秀的朋友，他能够到牛津大学留学完全在情理之中，他先前也知道许岳华一直在努力为出国留学做准备，所以也谈不上多么意外。

然而，在与许岳华的谈笑声中，唐言隐约感觉自己平淡如水的生活似乎被一块神秘的石头击中，激起了一小朵水花，长期生活在水面之下的他，仿佛看到了水面之外的一缕光亮。不知什么时候，唐言进入了出神状态，不过只愣神了几秒钟后，他就被许岳华摆手打破了状态。

“老唐，老唐？你怎么了？怎么说着说着发起呆了？”许岳华眉头微微一皱，略有些担心地问道。

“啊！我没事，抱歉，刚才不知为什么，突然就走神了。”唐言后知后觉地解释说。

“真的没事吗？”

“没事没事！你继续说吧，刚才你说到今天来，除了告诉我明天你就要出发去英国这件事以外，还有一件事要跟我说？”唐言的语气里突然多了几分严肃的意味。

许岳华见状，略作思考之后，随即从上衣内侧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米黄色羊皮纸制成的信封，封面写着灿金色的“ICSG简介”的字样。

原来，许岳华深夜前来的另一个目的，是想让唐言考虑一下加入牛津大学下面的这个科研机构，他一直觉得以唐言的学识和天赋，不去到更广阔的天地大展拳脚非常可惜，但又考虑到唐言身体上的特殊情况，他就想到了牛津大学官网里写着的那个招生资格要求最为灵活宽松的科研性机构——文化遗址地理研究所（英文简称ICSG）。根据许岳华的说法，这张写有“ICSG简介”的信封里装着的，是他从牛津大学官网上下载并打印出来的关于ICSG机构的基本信息介绍以及加入申请表模板。

面对好友的想法和建议，唐言心中茫然、异样的感觉更强烈了，但同时，他所看到的水面之外的光亮也越来越强烈。内心的复杂情绪波动让唐言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开口回应。

而从许岳华的神情不难推断，他似乎看出了唐言的情绪变化，也深知这种事情对于唐言的生活会产生很大的影响，谨慎考虑和表态才是人之常情。于是，许岳华把信封故作自然地放在了书店的收银柜台上，之后就立刻转移了话题，唐言也清楚他的意思，很快就调整了心态，与许岳华继续推心置腹地叙旧了起来……

许岳华离开的时候已将近凌晨三点，与往常不同，唐言决定提前关闭店门。

拉下了店门口的卷闸门之后，唐言拿起放在柜台上的信封，迈着比往常更快的步伐回到了书店的里屋。

唐言把信封平放在已经略有磨损的书桌上，看着“ICSG”的字迹出神了好一会儿，这是许岳华亲手写上的，他的字迹唐言再熟悉不过了。几分钟后，当他准备打开信封浏览其中内容的时候，书桌上一直处于开机状态的笔记本电脑突然响了两声，唐言一听就知道那是“稷下21世纪”网站的消息提示音。

听到电脑的提示音后，唐言下意识地放下了已经握在手中的信封，而后熟练地拿起鼠标、点击电脑界面、打开界面下方缩小在固定任务栏的网页、登录“稷下21世纪”网站、进入“后台管理”……这一系列操作唐言早已无比熟悉，因为他每次在“奇思曰”论坛上发帖都要重复一次这个流程，迄今为止至少也有上百次了。

唐言进入到“奇思曰”论坛的管理页面，有些惊奇地发现，在论坛的坛主留言面板上，有两个人给他留了言。他慢慢滑动着鼠标，聚精会神地看着屏幕上清晰显示着的留言，此刻错愕占据了他的情绪……

不一会儿，唐言就停留在了“奇思曰”论坛的互动交流板块，以“鬼谷书童”的昵称分别和两个昵称为“荀卿在哪我在哪”、“墨门永存”的网友聊起了天。

[ 荀卿在哪我在哪：哈喽，坛主大大！我是咱们“奇思曰”论坛的新粉丝，请多指教呀！

鬼谷书童：你好啊！谢谢你的关注，也请你多多指教！

荀卿在哪我在哪：哈哈哈，我也是今天放假休息，闲来无事来“稷下”逛逛，没想到发现了一处藏宝地！

鬼谷书童：藏宝地什么的属实是过奖了，其实是有些自娱自乐的感觉。[Emoji]

荀卿在哪我在哪：坛主大大太谦虚了！我认真看了你在论坛里发的那些帖子，内容很吸引人啊，而且涉及主题非常引人深思。比如那篇《假如真相会说话》，里面提出的“基于人文社会科学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设想，让我觉得非常惊奇，也让我重新思考了一下应该如何定义“武器”。

鬼谷书童：你说的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不过看起来，你平时应该也是一个爱思考的人吧？

荀卿在哪我在哪：嘿嘿，对啊！我平时特别爱看科幻小说和悬疑小说，喜欢把小说里面讲述的精彩片段和反映的深刻道理记录下来，时间长了我就养成了喜欢思考尤其是深度思考的习惯。

鬼谷书童：那挺好的啊！我也挺喜欢看科幻类和悬疑类的小说，它们也的确开垦了我原本荒芜的思想。

（唐言刚发出这条回复就后悔了，因为他清楚地看到，自己只不过是在和别人闲聊，居然用上了什么“开垦”、“荒芜”、“思想”这样看上去显得十分装腔作势的词。唐言下意识地想象了一幅“对方看到自己的回复紧皱眉头甚至隐隐作呕”的图景……尴尬地沉默了几秒钟，唐言准备敲键盘去解释，可脑海里突然产生的一种“熟悉感”硬生生地把他已经落在键盘上的手瞬间停住了。“我之前好像在什么地方看到过‘开垦荒芜的思想’这句话……”唐言不自觉地将心里的想法默念出了来。）

荀卿在哪我在哪：坛主大大水平就是高，说话用词都这么有内涵。不过有一件事我比较好奇，我发现坛主大大你在论坛里发的帖子，内容十之八九都是关于社会、历史、文化、艺术、心理等人文社会科学的，像物理学、化学、生物学等自然科学似乎并不怎么涉及。坛主大大你似乎对前者的热情和兴趣远高于后者，这是为什么呢？

鬼谷书童：哈哈哈，看来你的洞察力也相当敏锐啊！其实，我对自然科学本身绝对没有任何不敬或者偏见。我只是认为相较于自然科学，人文社会科学的价值，不管是理论价值还是实践价值，被人们普遍性地严重低估了。就像科幻小说这一题材，人文社会科学的知识宝库所能提供的养料丝毫不会逊色于自然科学所提供的，而且前者还有相当大的挖掘空间。

荀卿在哪我在哪：为什么会这么认为呢？现在人类对人文社会科学的重视和研究已经算是处于鼎盛时期了啊，说“空前”也不为过吧。

鬼谷书童：还远远不够。仅就对“人性”命题止步于抽象性描述和分析的程度这一点，就已经证明了人类对自己本身认识的粗浅，那些所谓的逻辑验证或者实验验证，究其根本还是简单化了人类现实生活的复杂性，更不用说将人类现实生活的“全部面相”都纳入到可靠的研究范畴中去了。

鬼谷书童：而且，我总有一种十分朦胧的感觉，就是人类世界所谓的自然科学与人文社会科学在某个极高的层次上是可以统一的，在那个层次上，它们之间的界限似乎会消失。

荀卿在哪我在哪：……好深奥，有点看不懂。

鬼谷书童：好吧。其实我是想尽力组织好措辞来着，以尽可能准确地表达我的想法，但现在看起来似乎有些故弄玄虚的嫌疑……算了，终究还是属于“水平不够就硬凑”，你别太在意哈！

荀卿在哪我在哪：哈哈哈，没有没有！坛主大大说的很好，只是我的理解能力可能还不足以匹配坛主大大的思想，还是要不断提升自己啊！

荀卿在哪我在哪：糟了！光顾着聊天忘了还有工作没有完成[Emoji]。我得先下线了，坛主大大，以后有机会再向你请教！

鬼谷书童：好，你快去忙吧！下次再聊！                  ]

[   墨门永存：书童兄，在忙吗？看到消息的话，回一下呗？

鬼谷书童：我在。抱歉墨门兄，我刚登进网站，才看到消息。

墨门永存：没事没事！我就是今天看了看书童兄的这个“奇思曰”论坛，里面书童兄发布的内容一下子就吸引到我了，所以想趁着刚好有时间和书童兄交流交流。

鬼谷书童：好啊，欢迎欢迎！其实我也很好奇我发的那些帖子在其他人的眼中究竟是什么样子。

墨门永存：至少对我而言，用两个字就可以概括，那就是“独特”。老实说，我在别的地方也看过不少猎奇性质的帖子，所谓的“奇思妙想”也是五花八门。但在认真访问过书童兄的这个“奇思曰”论坛以后，我发现在书童兄的思想里有一种很特殊的品质，这种品质，我之前在其他任何人身上都没有发现过。

鬼谷书童：墨门兄过誉了！不过我很好奇，墨门兄说的这种品质是指什么呢？

墨门永存：嗯……让我想想怎么措辞才准确……不得不说，确实有点难以言喻的感觉。

鬼谷书童：哈哈哈，没关系！我非常能理解这种“心有余而表达不足”的感觉。

墨门永存：姑且先这么表达吧，虽然我觉得还不够全面和准确：书童兄能够在维护某种事物的同时也质疑此种事物，而且这种“维护”和“质疑”非常之同一。在我的观察里，其他人在评价分析某种事物的时候，即便是用辩证的态度，“维护”与“质疑”之间也是有明显界分的。但书童兄的高明之处就在于，你巧妙地将自己的思想观点“润物细无声”地融入到了文字的表达之中，处处没有“维护”和“质疑”，但处处又都是“维护”和“质疑”，而且是非常深层次的“维护”和“质疑”。说到这儿，我还是得感叹一下，书童兄笔下的文字，文学性和哲学性简直是完美兼容啊。

鬼谷书童：真没想到墨门兄对我的评价这么高！可能是因为我自身的一些特殊情况吧，我确实一直在思索和尝试如何提升自己的思想深度和文字表达能力，但目前来看还是有很长的路要走……

墨门永存：书童兄太谦虚了！

墨门永存：对了，我这里有一份有趣的资料想分享给书童兄看看，其实也可以说是一段故事，名字叫《索尔兹伯里的秘密》，讲述了位于英国索尔兹伯里平原上的巨石阵的一些奇异传闻，作者貌似是个英国的老教授，名字叫什么我也不清楚，我也是从别人那里拿到的。不过这无伤大雅，我相信它精彩的内容一定能够吸引到书童兄，特别是里面提到的“机械神鸟”和“暗室机关”，简直精妙无比。书童兄若是不介意的话，把邮箱发我一下吧，我把这份资料的文档以邮件的形式发给你。

鬼谷书童：感谢墨门兄的分享，我一定会认真研读这份资料！我的邮箱地址是……                                         ]

结束聊天时已经是凌晨四点多了，唐言感到了一股巨大的疲惫和困倦，他伸了个懒腰后就麻利地关闭了电脑，然后起身去洗漱了，全然已经忘记了书桌上还有一张快要拆开的信封。

“今天还真是有意思的一天啊！”唐言对着镜子一边刷着牙，一边暗自思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