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除夕
腊八这日，长公主和驸马终于启程蓬莱寺。
不过这次同行的还有林青阳。
数日来的相处让驸马对他十分依赖，说自己在京城也很少见到林青阳这般有文采的人，邀请他之后一同回京，做他的伴读先生。
云和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官府众人继续各司其职，可似乎又有什么和原来不一样了——
自那日互通心意后，江翊就频繁来到思静阁，今日带来城西的豌豆黄，明日又折了红梅相送，这让陆昭昭一下子成为了府衙上下人人羡慕的对象，甚至云和城的百姓都在传这个孤女有福气，能得到江大人的青眼。
可江翊却始终觉得委屈了他的昭昭，自己每日忙于公务，很少有时间陪伴她，只能时常带一些小玩意儿回来哄她开心。
好在年关将至，城中事务也少了下来，大街小巷都是红火的气氛。
林婉和宁逐风都离府了，他们家中父母年迈，一年到头也只有过节才回去看望。
江翊虽然上任时就为他分了一处宅院，但他觉得来去麻烦，索性住在公堂后的小院子里。
陆昭昭就不用说了，后园就是她的家，和留守的衙役婆子一起准备年货：打年糕、酱鸡鸭、腌酸菜，每一件都有她的功劳。
清晨，陆昭昭还在睡梦中，就被窗外的嘈杂声吵醒，她揉着惺忪的睡眼向外看去，天地间白茫茫一片，竟是落雪了。
走出厢房，看着雪光漫过格心窗沿，在她身上投出菱花的纹样，每日必经的青石板路被银白铺满，檐角的冰锥在阳光下闪烁着晶莹的光芒。
这一切都是在仙山未能见到的美景，她专注地看着自己一路走来的脚印，未注意到身后也有人轻踏积雪而来。
肩上传来力道，熟悉的松木香混着温暖的体温扑上后颈，随着少女转身的动静，枯枝上的新雪扑簌簌地抖落。
江翊抬手覆上她的额头，轻柔地拨开她沾雪的碎发，系着领绳嗔怪道：“这么冷的天，也不加件衣服再出门，冻生病了可怎么好。”
“你怎么来的这么早？”陆昭昭看着江翊，眼中都是惊喜的光芒。
“今日是除夕，想邀昭昭一同赏雪煮茶。”
陆昭昭这才注意到，江翊今天并没有穿官服，而是身着玄青色云纹锦缎长袍，貂绒滚边沿着襟口蜿蜒至腰封，墨发半束于玉冠，散落的发丝染着雪光，衬得他更加温文尔雅，腰间悬一枚羊脂玉佩，靴尖带着霜晶，恍若踩碎了满地清辉。
她看的入了神，直到冰凉的指尖被握在掌心，与他一同来到了那方院落。
庭院一角，炭火在褐色的铜炉中噼啪作响，案几上摆了好些瓜果点心，角落摆放着梅花盆景，枝叶修剪地恰到好处，上方用茅草和隔板支起了遮挡，辟出一块温暖的地界。
江翊拥着她围炉而坐，手执茶壶，轻轻倾倒，茶香与梅香交织在一起，氤氲升腾，仿佛能驱散世间所有的寒意。
陆昭昭轻酌一口，暖意自喉间滑落，直达心底。
她看着身侧的男子，普通的甜白釉茶盏在他的手中也似白瓷般贵气，空气中不时有几颗雪粒子扑向他的脸颊，但都被炉火的热气驱散，只能偷走一缕蒙顶茶雾。
“江翊。”陆昭昭轻声唤他。
“嗯，我在呢。”江翊拢了拢她的披风，眉目含笑地回应道。
......
“江翊，你会不会后悔和我在一起？”
良久，她终于问出了这句话，闭上眼，如释重负般地叹了口气。
这突如其来的提问让江翊身形微顿，语气中带着不解：
“怎么了昭昭？我从未有过此想。”
听见他的回答，陆昭昭压住心中细密的疼痛，艰涩地说：
“可是...我没有来处，没有家世，我好怕，怕会成为你的拖累。”
这些日子以来陆昭昭一直都在懊悔，江翊对她越好，她就越自虐式地反复提醒自己是个孤女，既无门第才情，还有着不能言说的来历。
她陷入了无比的自责和难过，既害怕会耽误他，成为他日后仕途上的把柄，又怕他会真的离开，惊醒自己这场短暂的美梦。
江翊心下了然，他将陆昭昭拥入怀中，诉说起过往：
“昭昭，我和你一样，也没有亲人了。
我母亲难产，生下我不久后便撒手人寰，我父亲很爱我母亲，所以他怨恨我，是我的出现让他失去了最爱的女子。
束发那年，他把我送到了私塾，给了教书先生不少银两，说我将来为官做宰也好，寂寂无名也罢，都与他再无干系，自那以后我便没再见过他。”
江翊的神色很平静，像是在叙述旁人的故事。
“我就这样独自在私塾念书，五年后中了进士，派到鹤鸣城做了两年县令，本来总还得再沉浮几年，可云和城实在太过偏僻，几道赴任的命令下去，都被推辞回来，再加上柳识邰退任在即，城里的知府便问我可愿一试，我没多想就答应了，反正我去哪里都没差别。”
话音落下，他的嘴角牵起一抹自嘲的笑，往炉膛添了截竹炭，火舌霎时裹着竹木香窜起，壶里的水开始二沸。
陆昭昭按捺着心中的刺痛与歉疚，几次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炉上的瓜果逐渐爆裂开来，茶香混着果香让院中的气息变得绵软；
江翊剥开果皮，将酸甜的果肉放在陆昭昭的手心，温声道：
“昭昭，赴任云和城是我做过最正确的决定，我遇见你，爱上了你，方才理解我父亲，虽然我不会做出他那样的决定，但我不怪他了，因为我尝到了情爱带来的万般滋味。
——所以昭昭，是你救赎了我。”
那人说得动情，火光跃上他的眉心，伴随着少女压抑已久的泪水悄然落下，身体因为抽泣而打着颤。
江翊拭去她眼角的泪，凑近她，附耳承诺：
“昭昭，正如我那日说的，我心里只有你，是我离不开你，别再害怕，不管你是谁，不论你从哪里来，你都是我最爱的人。”
雪愈发紧了，檐牙悬着的风铎冻住声响，少女缓缓抬起泪眼，目光交织间，笑靥如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