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泰毕竟是出了事,勾婳精神不佳。这夜晚,卞泰难得来了勾婳宫里宿夜。
绿漪照常将此事禀告给勾颖,勾颖点了点头,对此并不感到意外——这一个半月以来,卞泰只去过三四次,多数时俱在紫宸殿安寝。关于她先前安排在柔仪殿的美人,卞泰不仅没给她们册封,似乎已然遗忘。这不过是宫里面的常事,勾颖都已经习惯了。她也不再担心什么,心里想着是卞泰的伤势,吩咐厨房熬参汤。
翌日,勾颖提着食盒去看望卞泰,正好碰上御医给卞泰针灸完。
御医给勾颖行礼告退,勾颖颔首。
“母后。”卞泰坐在床榻上,手里边拿着折子,床榻头的案上还堆积着不少等待批阅的奏折,案边放置着一张轮椅,是卞泰令宫里的工匠紧急给他打造的,方便出行。
勾颖提着食盒走过来,关怀道:“脚踝还疼吗?”
卞泰神色如常,径自摇头。
勾颖蹙眉:“陛下当哀家好骗吗?伤筋动骨一百天,怎么可能才过去了一个半月就不疼了?”
卞泰微微一笑:“朕并未诓骗母后。”
勾颖面色忧愁:“疼就告诉哀家,千万别忍着。”
卞泰闻言怔愣恍惚了一下,过去的某些画面在脑海当中掠过——在勾颖发现卞泰身上有伤时、在他又受伤时,勾颖总会告诉他,疼就叫出来莫要憋着。卞泰也总是说不疼,因为他习惯了,可是他对勾颖的关心却感到陌生。而今,倒是熟悉了。稍作定神,卞泰点了点头道:“朕知道了。”
勾颖视线落在卞泰手中的折子上,问:“可是什么要紧事?”
“不是紧要事。”卞泰回答。
勾颖叹气道:“唉,陛下可真是闲不下来,就不会心疼自己么?哀家都已经让陛下放假了,陛下怎么还是不听话要和哀家背着来?”
“对不起,母后,是朕的错,没有听从您的话,辜负了您的好意,只是……朕自己一个人闲不下来。”卞泰满面惭愧懊悔之色地致歉道。
“算了。”勾颖定定地平视了卞泰一会儿,上前抽出卞泰手中的折子扔到伏案上,皱起眉没好气道:“哀家明白陛下忧心国事,可是现如今陛下受伤,合该静养。人呐,要懂得偷懒适当给予身体休息才可以。哀家且问陛下,陛下从扬州回来之后是不是一直都没有休憩?”
此话好像说到了实处,在勾颖的注视包围下,卞泰气息顿了顿:“是。”
“哀家就知道。”勾颖把食盒放在旁边的案上,打开食盒把里头的参汤端出来勒令道:“陛下把参汤喝了,哀家带陛下出去晒晒太阳。”
卞泰依言把参汤喝掉,勾颖接过空碗放在一旁。
“好了,现在去外面了。”勾颖把轮椅推至榻边,招呼候着的公公过来,卞泰却摇着头好笑道:“母后,朕又不是断了腿,还不至于这点都做不了。”
“那陛下自己上来,须得注意着点。”勾颖从善如流。
“嗯。”卞泰一手撑着床榻,一手抓住轮椅背,片刻后便稳稳当当地坐在了轮椅上。
出殿门时,门槛不低。勾颖招呼两位内侍把卞泰抬了过去,然后提出建议道:“暂时先把门槛拆了吧,等陛下伤好了再重新安上。”
卞泰颔首道:“就照母后说的做。”
过了台阶后,勾颖挥手让内侍退下。见勾颖将她自己的手搭上了轮椅背,卞泰微惊:“母后,还是让朕来吧,朕自己也可以的。”
勾颖执拗道:“让哀家来。”
卞泰只好无可奈何地笑了笑,不动声色地朝宫人们使了一个眼色。宫人们心领神会,所有人都退下不去打扰他们二人。
将近五月,天气逐渐热了起来。微醺的风吹来,令卞泰恍然想起了不知因何目的接近自己的暴露,她在他面前活动自如无拘无束行为举止就好像是一阵风,拂过他月白色的袍裾,她的红裙也轻轻飘荡,丝毫没有其他女子面对帝王时那种紧张僵硬的模样……勾颖推着轮椅带卞泰在庭院中漫步,庭院中有海棠花树,还有盛开的牡丹、芍药、太平花等等,长得都很好,不难看出它们皆被人精心呵护着——几年前,勾颖嫌宫中太过于简单朴素,遂挑选了不少花卉品类请工匠栽种培植在宫中,为宫中平添了几抹亮色生机。
勾颖啧啧称赞感叹道:“这些花草树木葳蕤芊芊聘婷袅袅,真是赏心悦目。”
卞泰附和道:“繁花似锦,确实开得都很美,开得都很艳。”
此时此刻,卞泰神情恬静放松,觉着眼前的一切都分外美丽。温暖的日光将卞泰黑白分明的眼睛照耀得清澈透亮,他的肤色瓷白如晶莹剔透的冰雪寒霜。
二人一路来到了莲池旁边,莲池旁边可以看见有一方石桌。
卞泰怕勾颖累到,开口道:“便在这里歇息一会儿吧。”
勾颖点头,推着卞泰来到了石桌旁边,转而自己坐在了石柱凳上。
此处池中秀色尽收眼中,身后的内侍适时过来,上前把食盒中的汤药以及几碟糕点都摆放在了石桌上,玉碟上的糕点皆是勾颖爱吃的,有透花糍、冻酥花糕、桂花糕……再而上茶水。
布置好一切,卞泰点头道:“下去吧。”
一众人等得令离开,勾颖低首道:“陛下该喝药了。”
卞泰将黑黢黢的药汤一饮而尽,然后姿态矜雅地慢慢用巾帕擦拭起了自己濡湿的唇角。
“这药苦不苦?”勾颖明知故问般地询问卞泰。
“尚可。”卞泰回答。
勾颖可不信什么尚可,那药看着就苦。勾颖第一最怕疼,第二最怕苦,所以就没忍住感同身受地打量起面前的点心——没有蜜饯的话,那就吃点心。思及此,勾颖玉指捏着一块透花糍递给卞泰道:“把这个吃了,吃这个解苦。”
透花糍形状如花,色泽莹润,呈半透明状态,故而将勾颖的红色蔻丹衬托得格外艳丽。卞泰垂眸,无可奈何地慢悠悠接过了勾颖拿给他的透花糍缓缓吃下。咀嚼时过去记忆的浮出水面,让卞泰不禁想起勾颖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学来的用这只右手摸他头的习惯,感觉就好像是在摸一条她所豢养的乖巧懂事只听她话的哈巴狗一样……一瞬后,卞泰把注意力集中在了自己的味蕾上。透花糍里面包裹豆沙,口感软糯,很甜很腻,味道没变,和从前一样。不算合他胃口,偶尔尝尝倒也不错,吃多了会发腻。不过这些年,他的味觉早就已经习惯了这种甜腻的点心。无他,皆因勾颖爱吃甜食,从前她没少送他甜丝丝的糕点。
咽下透花糍后,卞泰目光沉静温和,里面浸满了和煦的日光,言不由衷道:“好吃。”
勾颖似信非信将信将疑地打量着卞泰:“苦味抵消没?”
卞泰颔首,似是犹豫片刻,道:“启禀母后,朕昨日思来想去思虑再三,有件事情想请您准许。”
“何事啊?”勾颖问。
卞泰道:“朕如今有伤在身,若以此姿态去考虑婚事择选妻妾妃嫔委实不雅十分不妥,故而朕想往后推迟。”
勾颖一口应允:“可以,如今陛下先好生养伤,其他事情不用多想。眼下最重要的便是安心养伤,其他另作别论。”
“多谢母后关怀体恤,让您白白操劳,朕负有很大的责任,是朕辜负了您的期待。”卞泰一副自己就是太懂事太有担当,什么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揽的样子。
勾颖并未责怪,语气中带着长辈的关心和包容柔声道:“陛下别介怀在意不要这样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卞泰好像还有话要说,勾颖及时开口堵住了他的嘴:“陛下再说,哀家就不开心了。”
“朕知道了。”卞泰失笑,继而看着面前未被勾颖动过的点心,不由自主地怀疑起了其是否有被勾颖做了手脚下了毒,“母后怎么不吃?”
“吃啊,刚才光顾着和你说话了。都是哀家喜欢吃的,哀家当然要吃了。”勾颖说毕就拿起一块冻酥花糕塞进嘴里。
卞泰似开玩笑道:“这么说,是朕耽误母后用点心了。”
勾颖含糊道:“那当然,知错了没?”
“朕知错。”卞泰皮笑肉不笑。
湛蓝天际,春光无限,姹紫嫣红,气氛表面上仍旧非常愉悦融洽。
等勾颖吃完,卞泰问她道:“还合母后的胃口吗?”
勾颖笑了笑:“很好吃。”
好吃是好吃,但勾颖的肚子有限,吃了七块后就收手了。衣袂下滑,盖住了勾颖的纤细手腕。卞泰给勾颖了倒一杯水,勾颖自然而然地接过解了渴。紧接着卞泰又取出干净的绢巾递给勾颖,勾颖拿过擦唇。这时,卞泰状似无意道:“怎么不见母后戴上朕送您的玉镯?是不喜欢吗?”
勾颖怔愣了片刻,莫名有点心虚,故作平静道:“哀家当然喜欢了,就是今儿个想戴其他的。”
“朕还以为母后会一直戴着的。”卞泰的面容现出了淡淡的失落和遗憾。
勾颖听言顿时直感觉到内疚不好意思,认为是自己辜负了卞泰的心意,良心上过意不去。毕竟血玉镯罕见,现在卞泰又露出这样一副姿态,如今想来肯定是卞泰费了不少心思得来的。全是卞春的错,勾颖在心里偷偷骂了她几下。但是勾颖可不会一五一十地和盘托出,老老实实地向卞泰坦白说是因为卞春不许她戴。她绞尽脑汁苦思冥想,终于思考出了合理的措辞:“正因为是陛下送的,所以哀家才得要好好珍惜。若是天天戴,假使有一天被磕碰坏了摔砸碎了可怎么办呢?”
卞泰恍然大悟道:“原来是这样,但是其实母后弄坏也无事,大不了朕就再去寻一对来。”
勾颖连忙摇头加摆手:“血玉镯哪有那么好找?反正哀家会注意护着的,陛下就省了那份心吧。”
“嗯,朕明白。”卞泰转而注视端量起了勾颖舒缓下来的脸色,复而愧疚道:“方才是朕让母后为难了。”
“说什么呢?没有的事!”勾颖兀自摇了摇头。
卞泰催动轮椅,自顾自地前行来到花簇前。
勾颖奇怪道:“陛下作甚?”
卞泰并未回答,只见他在花簇中折下一株绽放得极好的桃红牡丹,大小适宜,娇艳欲滴,绚丽华贵,香气芬芳。
“朕觉得这朵牡丹很是适合母后。”卞泰缓声道。
“是吗?”勾颖绕开石桌走过来,注视着卞泰手中捻着的牡丹。
“母后戴上一定很美。”卞泰抬眼,眸中含着期待。
“那哀家就戴上看看。”勾颖怎好拂卞泰好意,她从前也不是没戴过鲜艳的花,但都是年轻时候的事了。
勾颖梳的是比较高斜的云髻,髻上镶了不少漂亮的鎏金簪花,还并一只蝴蝶步摇。她摸了摸自己的发髻,随后取下几株簪花,定好位置后,把簪花放在卞泰摊开的手掌心上,继而接过卞泰手中牡丹。勾颖手巧,一下子就把牡丹衔在云髻斜侧。妍丽的红牡丹完全不显俗气,反而促使她的娇靥方桃譬李。
“如朕所言,牡丹很配母后。”卞泰赞美道。
“还好吧?会不会不适合哀家?”勾颖摸了下牡丹轻声问卞泰,语调透出不确信。
“怎么会,母后何须妄自菲薄?在朕心中,您便是天底下最美丽的女子。”卞泰的音色干净诚恳,没有人会相信他说的不是真话。
勾颖心里高兴,又多多少少被恭维得难为情,莞尔道:“也就陛下嘴甜。”
“您相信朕,朕只不过是实话实说而已。”卞泰留勾颖在他宫中用午膳。
午膳后,勾颖乏了,要回她宫中午睡。
卞泰送勾颖出去后回来就把适才并未归还给勾颖的簪花拧成团在手心掂量几下扔进了莲池当中,“噗通”几声,不高不低,小水花飞溅。也不知道这池子里面饿了许久的活鱼吃不吃金子,是饿死还是撑死?抑或挣扎内斗,相互厮杀而亡?卞泰目溢兴味,少顷,他来到了石桌旁边。桌面上的点心并未收走,还剩下几块。坐在轮椅上的卞泰姿态闲适,神色自若,唇边染笑,皎若明月。或许是来了兴致和食欲,只见卞泰慢悠悠地将一块透花糍拿起缓缓放进口中细嚼慢咽徐徐品味,咽下的点心如甘霖般滋润着他饥饿的胃部。卞泰舔了舔唇,再低首,袍裾下受伤的脚踝隐隐作痛。
疼痛感促使卞泰回忆起了适才送勾颖出去时的画面,他在问:“母后明日还来吗?”
勾颖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