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万里走的这天是十月二十八日,风大雨大的,暴雯让他再等两日待天放晴了再走。千万里却不肯,说是已经因为暴雯软声细语的不肯放行耽搁了好几天,若是依着暴雯,怕是干脆都走不成了。至于天气么,不是晴便是阴雨,即便躲过了这回,那在去省城的途中的第二回第三回却是躲不过了的。既然如此,何须强求?
暴雯直至将千万里送到了镇子上还不肯住脚,千万里亦是满面不舍,执了她的手温声道:“你快些回吧,莫要再送了。”
其实该说的想说的早就在这些天里面不知道已经反反复复说多少遍了,所以暴雯的嘴张张合合了好几回,却是一个字也没有出口,只一双水眸泪光盈盈地望着千万里。
冬日渐近,雨水已经带了浓浓的寒意,沿着伞沿流下,在暴雯的面前颗颗连成了串,此时映着她眼中的波光,竟是出奇的和谐,好似这画卷本就是天然而成,容不得再有旁物来破坏,即便不是破坏,连打扰也是不成的……
千万里不再看她,转了身去,说了声我走了,便当真就走了,头也没回。
暴雯也没再追上去,举着伞站在原地看着那个有些瘦弱的背影一步步远去。不知为何,暴雯的脑中忽然现出了千万里高中,坐在红花高头大马上的样子来,然后又跟眼前的景象重叠……千万里的背影在雨幕里面本就已经模糊得快要看不见了,混着眸中的泪便更是难寻,那么的不可触摸的样子,就好像永远也抓不住了……
“天寒,莫要把衣裳都打湿了。”
“唔……”暴雯回过头来,却是那无赖站在身后边,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看他难得认真的神情,暴雯忽觉有一股难以言喻的伤感涌上心头,“你说,倘若当真做了状元夫人,是好还是不好?”
那无赖的脸色突然地一变,似乎是思虑了半晌,方道:“个人自有个人的缘法,那要看你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暴雯点了点头,未再言语。
无赖又道:“你的想法呢,你想不想做状元夫人?”
这个问题好像难住了暴雯,她眉宇间纠结了起来:“我也不知道,都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做了状元夫人自然是风光无限,可是……唔,可是我又觉得,那样好像并不太好……”
垂首看着暴雯似乎是完全进入到自己世界里面去的自言自语模样,无赖那细看起来显得有几分刚毅又好像带着些儒雅的面上忽而渐渐染上了沉痛,嘴巴张张翕翕却是无言,伸出一只手来似乎是想要往她紧皱的额头间探去,然行至半路忽又生生停住,在空中紧握成拳,而后颓然放下:“回去吧,再不走怕是要走些夜路了。”
“嗯?”暴雯闻声回神,抬头后却见那无赖又恢复了一贯的无赖模样,极不耐烦地看着她,口中碎碎道:“你快些,快些,趁着这时候还够我摸着黑影再回来,我且送你一程,好歹你也喊过我一声好哥哥,我总也得做个样子出来……我说,你走是不走……”
一路听无赖东侃西侃,与千万里的别情倒是被冲淡了不少,其实暴雯本就不是个多愁善感的性子,愁绪一被岔开便也有了说笑,一时说起李婶家的那两个调皮娃儿,一时又说起自己养死了多少回鸡……那无赖也奇怪,好似很喜欢听她说这些有的没的,听的时候很认真的样子,时而咂咂嘴,时而同她一起笑两声,而后便又把自己在镇上看来听来的那些趣事讲给她听。两个人这么说着话,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村口,天还没有完全黑,村中还没有人家点灯,那一户一户的屋子看起来便有些模糊,偶尔能听到娃儿赶鸡赶鸭的声音……暴雯的脸上不知不觉便挂起了暖暖的笑意:“我要回家了,你也回去吧。”
那无赖便板了脸,口中吧啦吧啦着过河拆桥之类的词。
暴雯知他只是口头上逞个痛快,也不介意,反而笑着打趣道:“你还不快些,莫要再让刘嫂逮着。”
无赖瞪她一眼,又骂了声坏心眼便就转身去了,附带一声冷哼。
暴雯也转了身往回走,然还没走出几步忽而又住了脚,回身唤道:“无赖!”
那无赖的脚下顿了一顿,却未停下,继续往前走。
暴雯便提了衣裙小步撵上去,口中一面连呼无赖。等看到那无赖的正脸的时候无赖的脸已经有些青了,嘴边抽了几抽,咬牙道:“莫不是我好心送你回来反而还要讨一顿骂?”
暴雯先是一怔愣,而后便咯咯咯咯笑了笑:“可不止是我一人这般唤你……要不你告诉你名为何,日后定不再如此失礼。”
无赖冷哼一声,却不答她,反又不耐烦地问道:“你叫住我是为何事?”
暴雯哦了一声,忙从腰间拿了一块碎银出来,一面递给无赖一面道:“你整日这般游荡也不是个事儿,你去做个安稳的营生,攒些家当,日后也好讨个媳妇儿……”
“那个酸秀才走了,你自己拖带着弟弟妹妹们恐怕日后就要难过,为何还要拿出钱银来给我?”无赖疑惑不解地看着暴雯问。
“无碍,郎君临行前给了我不少钱银的……我也可以多做些刺绣,反正我也不会下田种地,空闲也多……诶?”暴雯还在说着话,却见那无赖突然一把夺过那块碎银,转身就走了,连个招呼都没打,且步履匆匆,好似后头有什么东西在追赶着一般。暴雯站在原处怔愣了好半天,回过神来不禁一笑,心道那无赖定是不好意思了,知道不好意思就好,那便是还有可能上进的,也不枉她多事一番,又道那无赖羞赧起来原来是这般模样,甚为有趣,却不知那边疾步行出老远的无赖不知何时又停下脚步来,转身直直凝望着她的背影,面上痛苦挣扎,若不是伞沿的水珠串儿太急,还以为是他的眼中也湿了……
没过多久,暴雯再到镇子上去的时候竟没“巧遇”那无赖,一时还有些不适应了,行走间便时时四处张望,不自知地找寻那个身影。
“夫人!”刘嫂那大嗓门突然一出,吓了暴雯好一跳:“啊?”
“你看那无赖,收拾干净了倒也还顺眼,就是瞧着还是一副无赖样儿。”刘嫂顺手一指,暴雯循着望去果然便是那无赖,此时正坐于一个小摊前,好似在卖字画之类的物事。无需行动刘嫂便已经扯了她过去,口中一面道:“且去看看那无赖做什么怪。”
无赖看到暴雯时神情一喜,正要说话时又瞅见她旁边的刘嫂,连忙住了嘴,又敛了神色,恭谨开口道:“两位大嫂可是要买些什么?”
刘嫂已经看那堆仕女美人图画儿看得入了迷,一面啧啧称好一面时不时拿出两张来比较:“夫人,你看哪个更加好看?”
暴雯便认真去看,然后给她指出一副来。
刘嫂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好像她原本看中的就是那一副,然后把暴雯指的那一副放到旁边去,又再去挑别的。
“你当真是上进了,如此甚好,我方才瞧见不少人手里拿了你这里买的东西。”暴雯笑得眉眼齐弯。
无赖鼻子里哼了一声:“我会尽早将你的银子连本带利还给你的。”
暴雯点了点头,也不说要推脱的客气话,埋首去挑选字画,半晌,似是不经意地开口:“还有上回你吃的白食我给你垫付的钱银。”
那无赖面上一愕,愣了足有好半天,梗着脖子站着,旁边有人问字画怎么卖,他便以一句“不卖”粗鲁地回了过去,吓得那小妇人缩着脖子跑开了。
暴雯低着头闷闷地笑。
这边刘嫂已经选好了心仪的,不少的一小摞,拿给无赖要算账,无赖似是要再吼,转脸一看是刘嫂连忙将那句已经到了嗓子眼的话给咽了回去,接过了字画去数张数。
刘嫂这回竟然没有讨价还价,直接就付了银子,倒让暴雯都刮了一下目,却听刘嫂道:“年轻人总能有个活法的,只要自己不断了自己的路,总能越走越好。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既然都能混日子还不能去好好地过么?”
无赖听着听着也肃了神色,待刘嫂讲完,恭恭敬敬地拘了一手,诚恳道:“多些大嫂教诲,我记下了。”
其实都是好人……暴雯如是沉吟,忽而又开始想念喜临幸庄村的炊烟,想念叽叽喳喳的家畜声,想念自己家中那百闻不严的饭香,还有那素淡的菜香……想着想着那香味却好像突然变了,不再是印象中的美味,反倒是引得她一阵阵作呕,一只手捂住嘴巴一只手急急忙忙地到怀里面去摸帕子,可终究还是慢了一步,还没等旁边那一教一听的两人反应过来,暴雯便“哇”的一口吐出了一滩秽物,且那秽物直直吐在了那堆字画上,暴雯刚要去清理补救,又一口紧跟而出,依着上回的轨迹,这回更多,似乎都有些秽汁溅到了无赖的身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