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像是被捅漏了。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地压着卯林镇，雨点开始还是疏的、大的，砸在干燥滚烫的柏油路面上，腾起一股带着土腥气的白烟。很快，就变成了瓢泼，扯天扯地地往下倒。雨水在路面上肆意横流，汇聚成浑浊的溪流。
卯林镇通往邻县的地面高速路段，地势低洼的一截成了重灾区。连日施工堆放的土方和疏浚不畅的排水沟，让这里的积水像个小池塘，最深的地方，浑浊的泥水没过了半个车轮，足有0.3米深。疾驰而过的车辆像一艘艘冲锋舟，轮胎劈开水面，掀起巨大的、浑浊的浪墙！水花带着泥点，能溅起两三米高，狠狠地拍在隔离护栏上，发出“啪嚓”的闷响。
一辆破旧的蓝色电动三轮车，像汪洋里一片脆弱的叶子，正小心翼翼地贴着高速最外侧的路肩行驶。骑车的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穿着深色雨衣，帽檐压得很低，雨水还是顺着脖子往里灌。他佝偻着背，努力想看清前方被雨幕和车辆水雾模糊的路。车轮碾过积水边缘，车身剧烈摇晃。
就在这时，一辆黑色的SUV，速度不减，轰地一声从他左侧车道冲过！巨大的轮胎狠狠砸进深水区！
“哗——！！！”
一道浑浊的、裹挟着泥沙碎石的水墙，如同巨兽的咆哮，猛地从SUV轮下炸开！劈头盖脸，结结实实地拍在了电动车和骑车人的身上！
“啊！”骑车人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冰冷浑浊的泥水瞬间灌满了他的口鼻，糊住了他的眼睛！眼前的世界瞬间变成一片黑暗、窒息、带着土腥味的泥沼！雨衣帽子被打歪，冰冷的雨水和泥浆顺着脸颊往下淌，视线彻底归零。巨大的冲击力让他身体猛地后仰，握着车把的手下意识地一松……
失控！
电动车像喝醉了酒，猛地向右一歪！车头直接撞上了高速路外侧粗糙的水泥路肩！
“哐当！咣啷啷——！”
刺耳的金属刮擦声和撞击声被淹没在滂沱的雨声和车辆呼啸中。电动车侧翻在地，车轮还在空转。骑车人被巨大的惯性甩了出去，重重地摔在满是积水、碎石和泥浆的路肩上，又翻滚了半圈，蜷缩在冰冷的雨水里，一动不动。蓝色的雨衣被泥水染得污浊不堪，像一块被丢弃的破布。
黑色SUV没有丝毫停留，尾灯在雨幕中划出两道模糊的红痕，瞬间消失在茫茫雨帘和更密集的车流里。
雨，还在疯狂地下。积水被无数车轮反复搅动，更加浑浊。偶尔有车辆高速驶过，掀起新的水浪，冲刷着事故现场。电动车侧翻的位置靠近路肩外缘，倒地的骑车人被泥水半掩着，在疾驰而过的车灯映照下，像路肩上一个不起眼的、被丢弃的垃圾袋。没有刹车痕，没有碎片散落，没有目击者停车。只有瓢泼大雨冰冷无情地冲刷着一切痕迹，也冲刷着那具在泥水中渐渐失去温度的躯体。
时间在雨水的冲刷下一点点流逝。不知道过了多久，一辆闪着警灯的巡逻车艰难地驶过这段积水区。警车开得很慢，车轮卷起的水花小了很多。副驾驶的陈恄抹了一把车窗上的水汽，眯着眼努力辨认着模糊的路况。
“操，这鬼天气，这破路！”开车的年轻辅警抱怨着，“这水都能养鱼了！”
陈恄没接话，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湿漉漉的路面。突然，他身体猛地前倾，几乎贴到了挡风玻璃上：“靠边！慢点！看那边路肩！是不是有东西倒了？！”
警车打着双闪，缓缓停在积水相对较浅的路边。陈恄推开车门，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了他的警帽和肩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蹚着浑浊的积水，朝着路肩那个蜷缩的蓝色影子跑去。
离得近了，心猛地一沉。
一个男人，脸朝下趴在冰冷的泥水里，蓝色的雨衣裹着，身下压着侧翻变形的电动三轮车。雨水冲刷着他露出的半张脸，惨白，毫无生气。旁边浑浊的积水，隐隐透着一丝不祥的暗红色，又被新的雨水迅速冲淡。
“醒醒！喂！能听见吗？”陈恄单膝跪在泥水里，顾不上冰冷刺骨，用力拍打男人的肩膀，手指颤抖着去探他的颈动脉。
一片死寂。只有冰冷的雨水砸在雨衣和路面上，发出单调而巨大的哗啦声。指尖传来的，是彻底的冰冷和静止。
陈恄的心沉到了谷底。他抬起头，环顾四周。茫茫雨幕，高速行驶的车辆呼啸而过，刺眼的车灯在雨帘中拉出模糊的光带，没有任何停留的迹象。没有刹车痕，没有碎片，没有目击者……只有这冰冷的雨，和这无声无息的死亡现场。
“指挥中心！指挥中心！”陈恄对着肩头的对讲机嘶吼，声音被风雨撕扯得有些失真，“地面高速K17+300米处！发现一人倒地！疑似交通事故！无意识！无呼吸！请求120和事故勘察支援！重复！请求支援！现场无痕迹！无目击！雨太大！”
放下对讲机，陈恄脱下自己的警用雨衣，小心地盖在死者身上，试图为他挡住一点冰冷的雨水，尽管这已经毫无意义。他站在瓢泼大雨中，浑身湿透，雨水顺着下巴往下淌。他看着眼前这片被雨水和车轮反复蹂躏的狼藉现场，看着那辆扭曲的电动车，看着雨衣下那毫无生气的轮廓。
一股冰冷的、无力的愤怒，混合着雨水带来的刺骨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冻得他牙齿都在打颤。肇事者呢？那辆该死的、掀起致命水墙的黑色SUV呢？它可能已经驶出了几十公里，司机可能正听着音乐，抱怨着这该死的雨天，浑然不觉自己车轮溅起的泥水，已经带走了一条人命。
雨水疯狂地冲刷着路面，也冲刷着陈恄的脸。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视线模糊地扫过那段深达0.3米的积水区，浑浊的水面被无数车轮搅动着，像一锅沸腾的黄汤。没有监控，没有痕迹，只有这吞噬一切的雨，和这无声的、被遗忘在路肩的死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