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水渡,死了。
不是荒芜,不是寂静,而是一种被强行扼住喉咙、凝固在濒死边缘的恐怖僵直。
浑浊的江水呜咽着从渡口淌过,卷起岸边翻着白沫的肮脏浮沫。往日喧嚣的码头,此刻如同被飓风扫过的坟场。倾倒的货箱、碎裂的船板、翻倒的独轮车散落各处,上面溅满了暗红发黑、早已凝固的血浆。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腥甜——那是大量血液与某种冰冷腐败气息混合的死亡味道,更深处,还纠缠着一丝若有若无、令人头皮发麻的靛蓝色冰尘气息。
几具尸体以扭曲怪异的姿势冻结在泥泞里。他们并非寻常死状。裸露的皮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灰色,上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如同劣质蓝靛染过的白霜。霜花在秋日并不强烈的阳光下闪烁着阴冷的微光。这些尸体的眼珠浑浊,瞳孔扩散,却诡异地凝固在一种极度惊恐与嗜血交织的刹那,嘴巴张大,露出染血的牙齿,仿佛死前最后一刻仍在疯狂撕咬。更令人胆寒的是,他们的肢体关节呈现出非人的僵硬和扭曲,指甲乌黑尖锐,深深抠进身下的泥土或木料中。
“嗬…嗬…”
令人牙酸的嘶吼从渡口深处废弃的货仓群中传来,断断续续,如同破旧风箱的抽动。那是活着的“东西”发出的声音。
崔明远站在渡口外围一处稍高的土坡上,身后是数十名面无人色、强撑着握紧刀枪的府兵和衙役。他身上的官袍被江风吹得猎猎作响,脸色比纸更白,嘴唇紧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唯有那双眼睛,锐利如鹰隼,死死锁定着货仓群的方向。每一次呼吸,胸腹间那几道爪伤都传来撕裂般的剧痛,盘踞的阴寒邪气蠢蠢欲动,试图侵蚀他的内腑。他强行运转青霜内力压制,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大人…顶不住了!”一名浑身浴血、头盔歪斜的府军校尉踉跄着退到他身边,声音嘶哑绝望,“那些东西…根本砍不死!刀砍上去跟砍在冻硬的死猪肉上一样!力气大得吓人!沾上那蓝霜…伤口立刻发黑溃烂,人就跟疯了一样!李老三…李老三刚被一个扑倒,转眼就被撕…撕碎了!”他说到最后,声音带着哭腔,眼中是彻底的恐惧。
仿佛印证他的话,货仓群边缘一处坍塌的墙壁后,猛地冲出七八道身影!
它们动作僵硬迅猛,关节发出“咔咔”的摩擦声,浑身覆盖着厚厚的靛蓝冰霜,在奔跑中不断抖落细碎的蓝色冰晶。它们的目标明确——土坡上这群散发着鲜活生命气息的“血食”!速度极快,口中发出非人的嗬嗬嘶吼,空洞的眼窝锁定众人,带着纯粹的毁灭欲望。
“结阵!长枪顶住!弓箭手!射它们眼睛!”崔明远厉声下令,声音因内伤而略显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他不能再退!身后就是白水镇,一旦被这些“冰尸”冲破防线,后果不堪设想!
府兵们强压恐惧,长枪如林刺出。噗噗噗!枪尖刺入冰尸身体,如同刺中坚韧的皮革,发出沉闷的声响,竟无法深入!巨大的冲击力反而震得持枪士兵虎口崩裂,手臂发麻!冰尸悍不畏死,顶着枪林,布满冰霜的利爪狠狠抓向士兵面门!
嗤啦!一名士兵躲闪不及,肩头被抓出三道深可见骨的血口!伤口边缘瞬间凝结上一层诡异的靛蓝冰霜,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四周皮肤蔓延!那士兵发出凄厉的惨叫,眼珠瞬间爬上血丝,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竟反手一刀砍向身边的袍泽!
“杀!”崔明远眼神一厉,身如离弦之箭,青霜剑化作一道凄冷的青光,后发先至!
锵!噗嗤!
剑锋精准地点中那失控士兵伤口边缘蔓延的靛蓝冰霜核心!青霜剑气爆发,带着克制阴邪的凛冽寒意,瞬间将那蔓延的冰霜冻结、崩碎!失控士兵的动作一滞,眼中的狂乱稍退,痛苦地哀嚎着倒下。
但崔明远这一动,牵动内伤,气血翻涌,动作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一丝迟滞。
就在这电光火石间,一道隐藏在冰尸群后、动作明显更为迅捷灵活的身影猛地扑出!它身上的靛蓝冰霜颜色更深,几乎近墨,行动间带起一股更加阴寒刺骨的腥风!一只覆盖着厚厚冰甲、指甲如黑色匕首的利爪,带着撕裂空气的锐啸,直插崔明远因动作迟滞而暴露出的左肋空门!
太快!太阴毒!角度刁钻狠辣,显然是蓄谋已久的绝杀!崔明远旧力已去,新力未生,青霜剑回援不及!
“大人!”府兵们目眦欲裂,却救援不及!
眼看那冰甲利爪就要洞穿崔明远的肋骨——
嗡!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形的力量…拉长了。
那冰尸扑击的迅猛动作,空中散落的靛蓝冰尘,府兵们惊骇欲绝的表情,崔明远因剧痛和发力而微微扭曲的脸庞…所有的一切,都陷入了一种粘稠到极致的、近乎停滞的缓慢。
一股难以形容的、源自灵魂层面的极致寒意,如同沉睡的冰川之魂苏醒,无声无息地笼罩了整个白水渡口。这寒意并非物理的低温,而是一种冻结生机、凝固能量的法则层面的“凝滞”!
一道素白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崔明远身前半步的虚空之中。足尖轻点,如同踏在无形的冰阶之上,衣袂在凝滞的空气中纹丝不动。
陆长风。
他依旧是那副温润如玉的模样,只是鬓角那缕霜白,在渡口惨淡的光线下,显得更加刺目。他平静地看着那几乎已经触及崔明远官袍的冰甲利爪,眼神清澈,无悲无喜,如同看着尘埃。
然后,他并指如剑,对着前方汹涌的冰尸群、奔腾的江水、飘散的冰尘、乃至整个混乱血腥的白水渡战场,轻轻一划。
没有惊天动地的剑啸,没有刺目的光华。只有一声仿佛来自亘古冰川深处的、低沉而清晰的敕令:
“凝。”
这一个字,如同无形的重锤,敲击在空间的法则之上!
轰——!!!
以陆长风指尖划过的轨迹为界,一道肉眼可见的、纯粹由极致冰寒凝聚而成的惨白色“线”,瞬间向前方扩散!
不是扩散!是覆盖!是取代!
“线”所过之处——
奔腾咆哮的江水,瞬间凝固!翻涌的浪头定格成狰狞的冰雕,飞溅的水珠化作晶莹剔透的冰晶阵列,悬挂在空中!
嘶吼扑来的冰尸,无论动作多么狂暴狰狞,瞬间僵直!体表的靛蓝冰霜被一层更加纯粹、更加深邃的惨白坚冰覆盖、吞噬!它们保持着前扑撕咬的姿态,如同地狱画廊里最恐怖的冰雕!
空中弥漫的、带着侵蚀心智邪力的靛蓝冰尘,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按停,凝固在虚空中,闪烁着绝望的微光!
连吹过江面的风,都仿佛被冻结、抽离了所有动能,彻底死寂!
十里白水渡,江水、码头、货仓、冰尸、冰尘…所有的一切,在陆长风这一个字、一指划落间,尽数化为一片死寂的、晶莹剔透的、散发着绝对零度寒意的冰晶世界!
时间,仿佛真的停止了。
唯有崔明远和他身后那些府兵衙役所在的一小块区域,被一股柔和而坚韧的无形力量庇护着,如同狂暴冰洋中的孤岛。他们能呼吸,能眨眼,能感受到刺骨的寒意,却未被那冻结一切的法则之力波及。
崔明远保持着格挡的姿势,青霜剑停在半空,剑尖距离那冰尸的利爪仅有寸许。他清晰地看到,那覆盖着惨白坚冰的利爪尖端,距离自己的肋骨,只差毫厘。他甚至能看清冰层下那冰尸凝固的、充满嗜血狂乱的眼珠。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劫后余生的心悸,远不及眼前这超越认知的、冻结时空的恐怖景象带来的震撼!
他缓缓抬起头,看向身前那素白的身影。
陆长风静静地立在虚空之中,鬓角那缕霜白,似乎…又蔓延了一丝。他缓缓收回手指,指尖萦绕着一缕几乎微不可察的白气。他低头,看着指尖,那清澈的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如同万年玄冰般寂寥的疲惫。
整个白水渡,死寂无声。只有凝固的冰晶在惨淡的阳光下,折射出冰冷而死寂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