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饱饭。一个好夜。
月半圆,星满空。气温正好。风也正好。像树枝影子一样飘忽不定的是墨自杨的心情。她心神不宁。她极少这样。
不知是不是被初四初九所传染,这个晚上她怎么也睡不着。逐渐戒掉了梅花听宇的波涛汹涌,又经历了逃亡路上的无数次梦中惊醒,按理说,在四季歌这个浪漫新家成立的第一个晚上,理应有个好觉。
轻手轻脚下了楼。坐在阳台地上,两只脚伸出栏杆,百无聊赖地晃悠着。同时望天,看星星一颗一颗往下掉。
实际上她在等待。
但她不清楚自己究竟在等待什么,只是感觉身体里面里有一股近似于先知先觉的力量在怂恿她等待。
而且灵验了。
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她听到:“……种种生类,种种色身,种种形状,种种相貌,种种寿量,种种族类,种种名号,种种心性,种种知见,种种欲乐,种种意行,种种威仪,种种衣服,种种饮食,处于种种村营聚落,城邑宫殿,乃至一切天龙八部,人非人等……”
一阵苍老但苍劲有力的声音似远非远、似近非近地传来,似盘旋,似穿梭,八方传送,响彻夜空,直击人心。
墨自杨心惊肉跳。这正是从小般若庵里偷出来的那本叫做《半生田木》的经书里的内容。
怎不让人心惊肉跳呢?
小般若庵荒凉如斯,怎会有人知道她带走经书?纵使有人发觉,而欲索回,又何必大费周章而千里迢迢跟踪至此?
如若不然,又在暗示什么呢?
可能是因为思绪杂乱无章,或者说被某种情愫所触动,她泪如雨下。在此之前,她根本没有过流泪的记忆。
莫名其妙的眼泪。
所以她又为自己的眼泪感到迷茫。
诵经声渐渐淡去。淡去。消逝。但在她的脑海里依然萦绕不休,再而慢慢成为了自己的声音,有感而发的没有声音的声音,就像她每一次通过不懈努力而获得进步时油然而生的那种骄傲。
所以她坚信这不是一个巧合。这也是她脑海中唯一清晰的念头。所以努力地朝着这个方向思索。
思索,联想,甚至是幻想。她是一个勤于动脑子的人,她甚至能通过幻想找到解决现实难题的办法。
她绞尽脑汁地想,想啊想,哪怕天花乱坠。
木香沉也听到了诵经的声音,他坐在窗台上观察着妹妹的每一个表现,他知道她遇到了莫大的难题。但他了解她,所以不会干扰她。就这样默默地“陪着”她到天亮。
在四季歌的这个阳台上可以看到最优美的日出。最优美说的是墨自杨心中有了答案。从她的这个角度,能看见有如红苹果般鲜艳的太阳掉在了黄鹤楼的脑袋上;也能看见湖泊里的太阳,湖泊里的太阳尤为励志,它顶开所有的污秽,出淤泥而不染。
她面向东南,纵声欢呼。
既然谜语降临在自己身上,那就义无反顾地去揭开这个谜底。因为这个谜语与书有关。而书是她最好的老师,每一本都是。所以她做出了选择。去做一件不着边际的事,同时做一个失信的小人,她心甘情愿这样。
当兄弟姐妹们齐聚阳台、享受大自然给予的早安之时,她说:“如果我不讲信用,你们会怎么着我?”
“明知故问。”崔狗儿反应最快,“我们能怎么着你呢?”
“不开玩笑的。”
“谁跟你开玩笑了?”
“开不开玩笑,都不会把我怎么着对吗?”
“让你别明知故问。”
墨自杨问木香沉与崔花雨:“怎么不说话?”
木香沉说:“都在等你开口呢。”
崔花雨说:“其实昨晚我们一个个都没睡着。”
墨自杨默然低头。崔狗儿说:
“二姐着魔了。”
“说得好形象。”墨自杨突然笑了,难过的那种笑,“最喜欢跟你说话了,我就是着魔了。”
“那就老实交代吧,但别太出其不意。”
“我要回小般若庵。”
他三人集体大吃一惊,支支吾吾。墨自杨重复:
“我要回小般若庵。”
崔狗儿惊魂未定:“二姐中了昨晚那个神经老头的咒?”
“正是。”
木香沉说:“哥支持你。”语气坚决但低落。
“口头支持有个屁用啊?”崔狗儿说,“你尽管陪二姐去得了,本来养狗就没你们什么事。不是故意说难听的。”
“不。”墨自杨立刻回绝。
又说:“我一人失信已是罪莫大焉,如果再将哥哥拉下水,这将彻底改变这件事的性质——这便是欺骗,这便是阴谋,这便是我永远也走出不去的泥潭。我不同意。”
崔狗儿说:“没那么严重。别自以为。”
“我就自以为。我自以为自己一个人就能做到。”
“就算你做不到,我也不会和你一起去的。”木香沉笑道,“我将来要与三弟合伙创办一台好戏,龟峰鉴狗。”
一点都不好笑。他就不是一个会开玩笑的人。崔狗儿问他:
“你真想让二姐一个人去?”
“是。”
“有种发个誓。”
“发什么誓?”墨自杨说,“放心好啦,我不是一个人去。”
“难不成想带俩狗一起?我严肃地告诉你,这十一条狗是我的福星,包括狗屎。狗屎也不给你。”
“我可不稀罕你的狗和狗屎。我也严肃地告诉你,这一路,有人会将我保护得好好的。”
“那个神经老头?”
“也许。”
“也许?你这个也许太惊悚了。我不同意,坚决不同意。”
“我这个也许几乎等于既定事实。”
“有何凭证?”
“在我脑子里,拿不出来。”
“拿不出来就是胡说八道。论胡说八道,我是你祖宗。”崔狗儿情绪激动,上蹿下跳,震得狗们以为天塌了,蜂拥跑上二楼。天塌了不是先砸二楼吗?它们不管,它们认为人住的地方就是安全。
木香沉劝住他:“别再为难二姐了。她值得我们信任。”
“凭什么?”
“我也不知道凭什么。权且凭她叫墨自杨吧。”
“就这种凭法吗?”崔狗儿张大嘴巴,比脸还要大,多不容易啊,他的嘴巴在常态下也就一枚铜钱大小。
而崔花雨从头到尾一直都张着嘴巴,仿佛惊讶就是一个大鹅蛋,将其塞得满满当当的。木香沉问墨自杨:
“妹妹这一去,如果一无所获呢?”
“不可能。”
墨自杨毅然决然的自信让阳台陡然沉寂。
阳台沉寂等于树屋沉寂,树屋沉寂等于西北郊头沉寂。而鸟鸣声是这种沉寂的颜色。阳光绕过这种沉寂,落在了林子里。在林子里吃草的马忽然昂首望天,像是在看树屋,也像是在找太阳。要不就是它知道自己又将展开一次远行,而展开的告别。崔花雨终于说话了:
“我们仨一安定下来,马上给二姐去信。”
“错。万一邮差找不到小般若庵呢,又万一我离开小般若庵了呢?一封没有回音的信岂不得让你们翻肠搅肚?”
“依二姐之见呢?”
“反过来就对了。我一安定下来立即给你们去信。以安禄山父子俩的名头,我很容易就能找到你们的去向。”
“听人家的,咱别惹人家不开心。”崔狗儿拉过崔花雨,“二姐那种人不喜欢别人为她操心。”
墨自杨笑道:“三弟小气了不是?”
“我说错了吗?”崔狗儿反问。
“是我不好。”
崔花雨说:“早饭熟了。”
崔狗儿说:“打出来阳台吃。”说着搬家伙。一桌四凳刚刚好。有俩凳子是新加工的。加工说重了,其实锯两截木头就成了。
鸡骨架青菜粥,有滋有味有营养,但没有之前的欢声笑语。都沉默地吃着,都装作很烫嘴没空说话的样子。但谁也没敢想,这是他们四人的最后一次聚餐。尾声阶段,墨自杨开腔:
“这十年是咱四季歌最辛苦但也是最关键的十年。这辈子成不成,大半就靠这十年的成长了。”
又说:“其实碰上安庆绪是我们的运气好,他这个平台不是谁想上就上的。但官场复杂如繁、黑白难辨,切记小心行事,更勿与之同流合污。总而言之,审时度势,明哲保身。”
又说:“其实我的每一句话、或者说截至目前我所懂的事情都是从书上抄袭来的,正确与否需要我们一起去验证。”
“验证个屁。”崔狗儿应道,“你就是个妖精,要不就是有一只九万年的老妖精上了你九岁的身。”
“果真如此,我倒乐意坐享其成。让妖精自己累死。”
崔花雨丧气地问:“咱们几时才能团聚?”
墨自杨说:“最迟十一年,梅花听宇。今年正月初一,爹爹立下杨门新训,公元748年六月初六,也就是芽儿十六岁生日那天,杨门三兄妹必须一同进入密室以揭密函。”
“密室之约当与《水天一色》息息相关。”木香沉若有所思。
“《水天一色》世代单传,到了咱这代却一分为三,本就有悖于传统,且在修习期严禁交流,委实令人费解。正如哥哥所言,这个答案大概率将揭晓于密室之约。要我说,肯定还有更‘值钱’的秘密。”
“什么都不如芽儿值钱。不经意间又想他了。”
“只要身边有水,那个小怪物就能开开心心地长大。”
“那小子以前天天骗我。他动不动就说,哥哥,下海啦,要不然海水就被龙王吸干了。”
崔狗儿大笑:“两岁骗三岁,还以为自己是爹。”
又说:“梅花听宇是个魔窟吗,否则怎么净出妖精怪物?”
“金玉其外,”墨自杨笑道,“但是否败絮其中有待考证。”
“看来武林不是一个好地方。”
“任何一个地方都好,关键看人。”
崔花雨怔怔然:“十一年?好漫长呢。”
墨自杨说:“这是最长时限,但这也是唯一一个可以明确的时间点。倘若能提前团圆,那叫惊喜。”
“即便有惊喜,那也是一个让人提心吊胆的惊喜。”
“你总算知道十一年漫长了。”崔狗儿对崔花雨说,“截止今日,三哥我正好养了你整整十一年,当爹又当妈,一把屎一把尿……三哥的意思是说,还不是一眨眼就过来了?”
兄妹们大笑。假装的也不错。木香沉问墨自杨:
“看完龟峰鉴剑再走?”
“不看了,即刻启程。”
崔狗儿学大人的语气:“一意孤行,有你苦头吃的。”
“再苦再硬的青橄榄,我也能将它榄熬成粥。”
“谁没熬过呢?慢慢熬吧你。”
“小般若庵,也许是我潜意识里在为自己重新选择前程的幌子。”墨自杨忽然下跪,“终有一天,我一定补过毁约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