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好心情,她哼着歌一路走到学校。校园不如往日宏大,盘踞在整个视网膜上,此时的周宁还不知道,身体的变化如此迅速,竟将这些庞然大物狠狠踩在脚下。
走进教室,黄梦没有像往日一样坐在教室。书包的缺席证实着她迟到的真相。课上到一半,黄梦出现在门口,她举在半空的手,不如往日嘹亮的声音说着:报告。高年级的老师似乎很体谅学生,给予学生最大的选择权,她甚至没有停下讲课的嘴巴,用手示意黄梦自己进来。黄梦就这样在所有人不动声色的注视下穿过讲台,穿过人群,回到自己的座位。
这短短的十秒,大家兵荒马乱,一边配合老师演认真听讲的戏,一边妄想通过眼神从黄梦身上打探出一些隐私。周宁有太多话想问她,她用手拉了拉黄梦的衣角,暗示她眼神与自己交汇,可惜黄梦的忽略导致这一情报传递夭折。周宁收回了手,呆呆地看着黑板。
好不容易熬到下课,老师还没走出教室,周宁就问:“你今天怎么迟到了,我好担心你的,不过看见你来了,我就放心了。”黄梦低着头,手里握着笔,做着老师课上留的题目,说:“谢谢你啊。”
她冷淡的态度使周宁失去再问其他事情的勇气。距离上课还剩一分钟时,黄梦说:“周宁,谢谢你,不过我马上要转学了。”
始料未及是这生活的曲调,周宁有无数个理由去解释这些突发事件的根据,却没有理由说服自己,为什么在她十到十一岁这两年,所有的坏事都像赶趟一样,接连发生。
那是黄梦呆在这里的最后一个周末。黄梦带周宁去了雁湖,那是黄家湾最美的一条湖。黄梦穿着一件很长的连衣裙,裙摆垂到了脚踝处,她孤零零地站在湖边,没有扎马尾也没有编麻花辫,所有头发都直直地铺在背上。如果不是周宁站立的角度可以直观地瞥见黄梦那张如刀片一样的嘴巴,她宁愿转身就走,也不敢将她与黄梦联系起来。她边走边叫黄梦的名字,黄梦转过头,如海藻般的头发瞬间飘荡起来,每一根发丝都像着火一般发出滚烫的热浪,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让周宁笃定——黄梦这只蝴蝶马上要飞走了。周宁屏住呼吸,等待见证她飞走这一时刻。
黄梦笑着朝她招手,说:“你来了。”
两个人都坐在雁湖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突然,一只大雁落在浮萍上,嘴里叼着一只河虫,轻轻地又飞走了。黄梦用很较弱的声音说:“周宁,我就要走了。我舍不得黄家湾,也舍不得你。不过,这怪不了别人,我比任何人都先知道我随时会走。”周宁皱着眉头,不愿意相信有人喜欢这样漂无定所的生活。一边是不舍离开,一边了是早已然于胸的结果,黄梦的秘密好多,多得似乎要溢出来。真相呼之欲出,就在此刻。
当黄梦那副刀片似的嘴巴慢慢分开时,周宁的心里闪过畅快,她说:“从我记事开始,就到处转学。本来我有一个哥哥,在我五岁的时候溺水死了,我爸爸接受不了自己的儿子死亡,就跑了。”说到这儿,黄梦看向周宁,似乎想要唤起某些记忆。她接着说:“关于我哥哥,我其实记不太清楚,”她抱歉地笑出声,彷佛犯下天大的过错一样,展现出一副极其不可饶恕的谦卑,又接着说:“但是我总觉得,如果他还在,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爸爸不会跑,妈妈也不会到处跑。所以,还没认识你的时候,错把周天予当成你的哥哥,可羡慕你了。”
一些带着苦涩的酸水彷佛涨起来,从细长的喉咙涌上来,周宁清了清喉咙,无力地安慰:“错的不是你,你没有错。”
“我妈妈是一个漂亮的女人,被我爸爸保护得很好,不会做家务事,也吃不了什么苦,她认识很多有钱的老板,老板去哪她就去哪,她去哪我就去哪。他们说对了,小三,我妈是小三。”黄梦在讲故事,以一种旁观者的角色与观众共情。
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让周宁厌恶流言蜚语,她看着黄梦早已原谅任何人甚至从未怪过任何人展现出来脱俗的模样,产生了邪恶的想法,受伤害的可以是任何人,但不可以是黄梦。她不知道这些流言是怎样越过黄梦的母亲,飞到黄梦的身上,任命运授予如此隆重的责任。
“这个地方,是我最喜欢的地方,你们都很善良,不会打听一个陌生人的往事,这一年是我最快乐的一年。周宁,如果能选择,我愿意成为你,干活晒黑的手其实一点也不丢人,农民的孩子非常光荣。”黄梦说。她的话逐渐变得深奥,不完全像一个只比聆听者大三岁的女孩子。那一刻周宁真正明白,生命的深度不在于长短,在于是否已经深入了现实,现实是诚恳的,人是不能离开现实,飞在空中的。
周宁震惊这番对话的同时,已经忘记怎么思考,悬空的腿好像要脱离自己的身体下坠到湖里。很显然,黄梦和她,不是一个级别的人。黄梦笑出了声,她说:“是不是被我吓到了?”周宁摇头极力否认,说:“没……没有。”
黄梦从包里拿出一套衣服,一件亚麻衬衣,一件相同材质的短裤。她突然站起来,缩着肩膀,两只手从无袖裙子上挣脱出来,黄梦的身体就这样出现在周宁眼前。和自己的身体一样,但是黄梦胸前穿着一件类似胸罩的小衣服,一条蕾丝花边内裤。她换上衣服短裤,折好白裙子,说:“这件裙子,给你的。等你像我这样高了,就可以穿了,比我还要漂亮。”
不用等到以后,周宁在那时就知道,不论长到多高,不论什么时候穿,她永远不会比黄梦漂亮。顶多和她打个平手。
周宁有过迟疑是否要把准备好的礼物拿出来,相比自己的礼物不值得一提以外,单纯想要送点什么让黄梦留作纪念这个想法战胜了羞耻心,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慢慢揭开,里面躺着几块蜡油,呈不均匀的红色形成各种奇异的形状。黄梦伸手接过手帕,笑了笑,说:“我以后走哪都不怕书包拉链炸开。”她按照自己的折叠方法收拢手帕,顿时一块规整得有模有样的包裹就出现了,她又很郑重其事地说:“周宁,谢谢你。”
事情发展到现在,再迟钝的人都会意识到离开已经迫在眉睫。周宁如梦初醒,似乎在挽留着什么,“我搬了新房间,不再和吴满香一起睡了。原先就和你说好了,有了新房间要一起布置,不如你现在和我一起去看看,我把它介绍给你。”她拉着黄梦的手,想带动她的情绪。
黄梦累了,有如抽丝剥茧的最后一道关卡,她像松树一样的背不直了,整个人弥漫着慵懒,“周宁,来不及了,来不及了。我马上就要走了。”
然后,周宁就看见黄梦穿着那套亚麻衣服,支着两条麻秆似的腿走向了远方。黄梦太瘦了,那像两块抹布似的衣服在她身上还多出好多空间,有好几次,周宁觉得她马上就要跌倒,却又看见她稳稳地迈着脚步。她的脚有无穷的力量,紧紧地抓着地上,与土地一起长久地活着。
这回,黄梦终于飞走了,像一只蝴蝶。飞走了。
十几年后的周宁已经忘记了黄梦当时是怎样用一种真诚又保护她自尊心的方式把裙子交到她手中。在读书的那些年,遇到形形色色的人之后,她想过很多次,为什么黄梦在那样嘈杂的班级里找到了她,又是怎么倾尽所能鼓励她不畏成长。
当天晚上,周宁早早地锁上了房门。她脱掉身上的衣服,换上黄梦的裙子,她站在床上,裙摆拖到了地上。房间里没有镜子,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因为穿上裙子而沾染了黄梦的半分美丽,她想,如果是,那就没有白白糟蹋。坐了一会儿,她换下了裙子,摊开裙子放在身侧,想象黄梦躺在旁边的场景。她说:“黄梦,也谢谢你。”
很长一段时间,周宁甚至分不清,蜡油和那条裙子,谁更贵重。但凡她想起黄梦当时反复说起谢谢这个词,都会令她羞愧难耐。
直到周宁真正意识到黄梦从出现到离开,这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从未抱着黄梦那瘦弱的身体拍一拍她的肩膀时,她就后悔不已。无论是坦白自己复杂的家庭关系,还是直面美丽是一种罪大恶极的腐败,抑或她作为一个小女生,已经能够坦然接受这颠沛流离的一生,周宁都有无数个理由一把将黄梦拉入怀里,说,你没错,所以不用道歉。
黄梦,黄粱一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