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青丘归途
断尘崖的风渐渐变得温和,带着崖底草木苏醒的清新气息,崖边的韧草舒展开蜷缩的叶片,叶尖的露珠滚落,砸在石缝里的青苔上,溅起细碎的水花。空气里的魔气淡了许多,只剩下泥土与青草的芬芳,还混着定界碑符文散发的淡淡金桂香。白玥指尖凝起淡金色的灵力,像拈着一缕阳光,轻轻拂过阿九胳膊上的伤口——那道被蚀骨风刮出的血痕泛着暗沉的红,边缘还粘着细碎的黑灰。灵力扫过之处,血痕瞬间泛起白光,结痂如蝶翼般脱落,只留下浅浅的粉色印记,像落了片桃花瓣。
她转向苍牙时,目光柔了几分。少年狼崽的胳膊上,绷带早已被血浸透,暗红色的血渍晕染开来,像幅凌乱的画。白玥指尖灵力落下时,特意放轻了力道,生怕弄疼他:“狼族的伤口愈合快,但蚀骨风带着魔气,得仔细些。”灵力触到伤口的瞬间,苍牙胳膊上的寒毛都竖了起来,却强忍着没动,只琥珀色的眼睛眨了眨,像藏着两颗怕惊扰了谁的星子。
“多谢阿姨。”苍牙的耳朵抖了抖,看着伤口处泛起的金光,像落了层碎阳,原本火辣辣的疼渐渐变成了酥麻的痒。他注意到白玥的指尖缠着圈细痕,想来是常年操控灵力留下的,心里忽然有些发暖。
白玥从储物袋里取出两件叠得整齐的外衣,云丝织就的布料在光线下泛着柔光。月白色那件绣着流云纹,云纹间还缀着几颗银线绣的星子;灰蓝色那件则更素净些,只在袖口处绣着小小的风纹。“穿上吧,你们的衣服沾了魔气,云丝能净化浊气。”她抖开月白色外衣时,衣角扫过苍牙的鼻尖,带着股清冽的兰草香。
阿九接过外衣,指尖刚触到布料就“呀”了一声——云丝软得像晨雾,轻轻一捻就能攥成一团,松开手又立刻舒展如初。她低头穿上,衣摆刚好到膝盖,露出纤细的脚踝,上面还沾着东荒的泥土。袖子长了些,她便灵巧地挽了两圈,露出皓白的手腕,腕间那道浅痕在阳光下若隐若现,像片小小的云影。“娘,这衣服比阿芫织的韧麻衣软十倍!阿芫总说她的韧麻是青丘最细的,看来是没见过云丝呢。”
苍牙捧着灰蓝色外衣,手指捏着衣角反复摩挲。黑风洞的粗布麻衣针脚粗粝,磨得皮肤发疼,可这件云丝衣却像裹着团暖云。他笨拙地套上,领口的系带被他系成个歪歪扭扭的死结,脸颊涨得通红,正想用爪子拆开,白玥已经走了过来。她指尖轻轻一挑,死结便散开了,再一绕一系,一个漂亮的蝴蝶结便落在他颈间,像只停驻的白蝶,翅尖还沾着点云丝特有的银光。
“谢谢阿姨。”苍牙的耳朵尖红得像熟透的山楂,爪子不自觉地绞着衣角。眼角的余光瞥见阿九正抿着嘴笑,嘴角还沾着点防风子的黑粉末,像只偷喝了墨汁的小狐狸,耳根顿时更烫了。
白玥笑了笑,目光转向定界碑。碑身的符文还在发光,像无数只眨眼的星子,却比刚才暗淡了些,有些符文的光晕边缘甚至泛起了灰。“我们得尽快离开,魇魔的残气虽散,但它在断尘崖盘踞了五百年,浊气不会立刻散尽。”她从怀中取出枚莹白玉佩,鹤喙衔着的长生果纹路清晰,连果蒂处的细小绒毛都雕得栩栩如生,“这是传讯玉,我已让树精婆婆照看跳跳,等回了青丘,就派狐卫去接它。”
阿九点点头,心里却像被小猫爪子挠着。她想起跳跳红玛瑙似的眼睛,想起它用小爪子扒拉自己尾巴的模样:“跳跳会不会怕黑?上次雷雨天,它躲在我尾巴里抖了一整夜,天亮时鼻尖都凉透了。树精婆婆的树洞黑黢黢的,它肯定会想家。”
“放心吧,”白玥揉了揉女儿的头发,指尖触到她耳后的软毛,像摸着团蓬松的云,“树精婆婆会摘发光草给它当灯笼。那种草在夜里会发光,蓝幽幽的,像你小时候最爱玩的荧光石。她还会讲月光兽的故事——你忘了?月光兽有银色的皮毛,会在夜里给迷路的小家伙指路,你当年总缠着我讲,说要养一只当宠物呢。”
苍牙突然“啊”了一声,像是想起什么要紧事,慌忙解下背上的小包袱。包袱是用狼皮做的,上面还留着他娘用牙咬出的绳结。他从里面掏出个油纸包,油纸被风吹得有些发皱,边角处还沾着点泥土,里面裹着的半块栗子饼却完好无损,饼边带着焦香,像落了圈金边。“这个带上吧,路上可以当干粮。我娘说冷了也能吃,就是有点硬,得慢慢嚼。”他记得阿九昨晚看他吃饼时,眼睛亮闪闪的,像藏了两颗星子。
阿九看着栗子饼,突然笑出声:“你娘的手艺真好,饼皮焦脆,里面的栗子馅甜津津的,比青丘点心师傅做的桂花糕还香。”她想起昨夜苍牙坐在小树洞里,狼爪捧着饼小口啃的模样,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忍不住又多看了两眼那油纸包——上面还印着个小小的狼爪印,想来是苍牙不小心按上的。
苍牙的尾巴轻轻晃了晃,像得到了夸奖的小狗,嘴角忍不住往上翘:“等回了黑风洞,我让我娘多烤些。用新摘的油栗子,蒸得粉粉的,还放些蜂蜜,给你和阿姨带过去。我娘说,青丘的桃花蜜最甜,要是能讨点回来……”
“傻孩子,”白玥笑着打断他,指尖在空中轻轻一划,九条尾巴扬起的瞬间,尾尖的灵气凝成云絮,渐渐化作一架小小的云车。云车边缘缠着几朵白色的月见草,花瓣上的晨露还没干,在光线下像缀了串碎钻。“上来吧,云车能赶在日落前走出东荒,夜里在落霞坡歇脚。那里的暖石被太阳晒了一天,躺上去像裹着层棉被,还能驱寒气。”
阿九和苍牙小心翼翼地踏上云车,脚下的云絮软乎乎的,像踩在刚晒过的棉花上,还带着淡淡的清甜味。苍牙忍不住用爪子按了按,云絮陷下去个小坑,又慢慢弹回来,像团会呼吸的云。白玥随后上车,指尖轻弹,云车便缓缓升起,朝着青丘的方向飞去,尾迹拖出一道淡淡的白光,像系在天空中的丝带,还沾着几片被风吹起的桃花瓣。
风从耳边掠过,带着草木的清香。阿九掀开云车的边缘往下看,断尘崖渐渐变小,像被天神随手丢下的一块青玉;三圣石像三颗并排的石子,石缝里的韧草成了看不见的绿线;镇魂松则像雾里的一点墨绿,树精婆婆的树洞大概就藏在那片绿意里。她想起树精婆婆树枝般的手指抚过自己头顶的触感,想起跳跳软乎乎的小爪子扒拉自己尾巴的痒意,还有那些在东荒遇到的危险与温暖——独眼狼涎水淋漓的嘴,凝血果暖手的温度,防风子入口的苦涩,护灵叶绿光罩下的安心……心里像装了个雕花的小匣子,塞满了珍贵的回忆,每打开一格,都飘出种特别的味道。
“娘,你当年为什么不告诉老狐仙你在断尘崖?”阿九靠在白玥怀里,鼻尖蹭着母亲衣襟上的兰草香。她盯着母亲那截断尾,尾尖的毛有些卷曲,像被火燎过,心里忽然酸酸的,“老狐仙最疼你了,她要是知道,肯定会想办法救你。”
白玥叹了口气,指尖轻轻抚摸着女儿的头发,发丝间还沾着些东荒的草屑。“我怕魇魔会顺着消息找到青丘。那时候你刚学会化形,连最基本的护身咒都记不全,念咒时总把‘定’说成‘钉’,青丘的族人也会有危险。”她的声音里带着歉疚,“老狐仙是我师姐,当年我们一起在灵虚洞修行,她总爱抢我的月华糖,却会在我被师父罚抄经文时,偷偷塞来块桂花糕。她最懂我,定是猜到我有难处,才一直瞒着你——你这性子随你父亲,认准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阿九的眼眶突然热了。她想起老狐仙总在月圆之夜对着东荒的方向叹气,手里那串桃木念珠被摩挲得发亮;想起每次她问起母亲,老狐仙总会转移话题,塞给她块月华糖,糖纸沙沙响着,像藏着没说出口的话;想起她偷偷收拾行李准备来东荒时,老狐仙明明发现了,却只是在她包里多塞了几张护符,还嗔怪道“这孩子,总爱带些没用的玩意儿”……那些看似严厉的叮嘱,原来都是裹着糖衣的保护。
“阿姨,您认识我娘吗?”苍牙突然开口,声音有些发紧。他攥着爪子,指节都有些发白,琥珀色的眼睛里藏着点紧张。他娘总说他的父亲曾是青丘的守护者,却在五百年前的大战中失踪了,每次说起,眼里都像蒙了层雾,尾尖会轻轻扫着地面,像在画个没结尾的圈。
白玥愣了愣,看向苍牙的眼神多了几分复杂,像落了层往事的霜。她仔细打量着他——灰黑色的皮毛泛着健康的光泽,额间有撮白毛像弯小月牙,尤其是眉宇间那股倔强的劲儿,像极了那个总爱板着脸的故人。“你娘是不是叫岚?有着烟灰色的皮毛,左后腿有块月牙形的疤,说话时总爱轻轻晃尾巴,尾尖还会勾着身边的东西?”
苍牙眼睛一亮,像被点燃的星火,用力点头:“是!我娘就是叫岚!她左后腿的月牙疤可好看了,我小时候总爱摸,她说那是‘英雄的印记’!阿姨您真的认识她?”
“何止认识,”白玥笑了,眼里闪过怀念,像翻开了本泛黄的旧书,“你娘当年可是黑风洞最勇敢的狼族战士,箭术比族里的勇士还准,性子比男子还爽朗。五百年前的大战中,魇魔的残魂突袭定界碑,是你娘扑过来替我挡了一击——那道月牙疤就是被魇魔的利爪划的,深可见骨,她却咬着牙说‘这点小伤算什么’,硬是撑到把我护进安全地带才倒下。”
她顿了顿,指尖轻轻敲着云车边缘,像在数着逝去的时光:“你父亲叫玄风,是青丘的狐卫队长,有着墨黑色的皮毛,是狐族里少有的能操控‘疾风’的高手。他性子正直,就是有些死板,总爱管着我们这些‘调皮的师妹’——我当年偷偷摘了师父的灵果,还是他替我背的黑锅,被罚在雪地里站了三个时辰。”
苍牙的眼眶红了,却没哭,只是攥紧了爪子,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原来父亲不是失踪了,而是牺牲了。他想起娘总在夜里对着青丘的方向发呆,想起她抚摸自己额间月牙毛时说的“像你爹,也像我”,突然明白了许多事。“我娘说,父亲是英雄,是为了保护大家才离开的。”
“他是英雄,你娘也是。”白玥摸了摸苍牙的头,指尖的温度透过皮毛传过去,像晒过太阳的暖石,“等回了青丘,我把你父亲的佩剑给你。那是柄追风剑,剑身是用青丘的玄铁炼的,泛着蓝光,剑柄上镶着黑风洞的墨玉,是你爹娘定亲时,你娘亲手为他镶的,玉上还刻着你们狼族的图腾呢。”
苍牙用力点头,尾巴高高翘起,像根骄傲的旗杆,眼眶里的泪被他硬生生憋了回去,化作了眼底的光。阿九看着他,悄悄从袖袋里掏出自己的护心符——桑皮纸做的符面上,金色的符文还闪着微光,边角处被她的爪子磨得有些毛糙。“这个给你,虽然用过两次,但还有一次灵力,路上要是遇到危险……”
“我不用,你留着。”苍牙把护心符推回去,动作有些急,却很轻,怕碰疼了她。他从脖子上解下一个狼牙吊坠,吊坠被摩挲得光滑温润,上面还刻着小小的狼纹,是用他出生时脱落的乳牙磨的,边缘被岁月磨得圆润。“这个给你,是我满月时我娘给我的,她说能驱邪,还能保佑我平平安安。我戴着它闯过黑风洞的荆棘林,都没被划伤呢。”
狼牙吊坠贴着阿九的手心,暖暖的,像块小暖石。她把吊坠戴在脖子上,刚好和母亲给的玉佩贴在一起,玉佩的凉润与狼牙的温软交融,像藏了个小小的春天。
云车飞过东荒的边界时,前方突然涌来大片粉色——那是青丘的桃林,花海望不到边,风一吹,花瓣像雪一样飘落,连空气都染成了粉白色。清澈的溪流像条银色的带子,绕着桃林蜿蜒,溪水里飘着零落的桃花瓣,像撒了把碎胭脂。青丘特有的淡紫色雾气漫在林间,雾气里飘着桃花的清香,还混着远处传来的、狐狸们的欢笑声。
云车缓缓降落,停在青丘的入口处。那里站着一群狐狸,雪白的皮毛在阳光下像堆碎雪,为首的正是老狐仙。她拄着根桃木拐杖,杖头雕着只抱着桃子的小狐狸,银发在风中飘动,像落了场温柔的雪。看到白玥的瞬间,老狐仙手里的拐杖“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她快步上前,紧紧握住白玥的手,指尖的颤抖泄露了她的激动。
“师妹……你终于回来了……”五百年的等待,千言万语都堵在喉咙里,最后只化作这一句,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布满皱纹的脸颊滚落,滴在白玥的手背上,暖暖的。
“让师姐担心了。”白玥的声音带着哽咽,回握住老狐仙的手,她的手粗糙却温暖,指节处的老茧磨得人安心,像握着半个世纪的时光,“这些年,辛苦你了。”
阿九跑过去抱住老狐仙的腰,把脸埋在她的衣襟里,那里有淡淡的檀香,是她从小闻到大的味道。“老狐仙,我把娘带回来了!”
老狐仙摸着阿九的头,又看了看苍牙,眼里满是欣慰,像看着成熟的庄稼。“好孩子,长大了,比你娘当年还勇敢。”她注意到苍牙脖子上的狼牙吊坠,又看了看他眉宇间的模样,愣了愣,随即笑了,皱纹里都盛着暖意,“原来是岚的孩子,真是缘分,五百年前的债,终究要在孩子们身上化成缘。”
苍牙有些害羞,对着老狐仙鞠了一躬,动作还有些僵硬,却很认真:“老狐仙奶奶好。”
“好孩子,快进来吧,”老狐仙笑着招手,捡起地上的拐杖,“我让后厨烤了栗子饼,是按黑风洞的做法做的,还蒸了你爱吃的桃花糕,阿九,用晨露和新摘的桃花做的,甜得像蜜。”
阿九眼睛一亮,像看到了最爱的糖,拉着苍牙的手就往青丘里跑:“快走快走!青丘的桃花糕最好吃了,刚蒸出来时冒着热气,上面还撒着桃花瓣,咬一口能甜到心里!”
苍牙被她拉着,跑在铺满桃花瓣的小路上,灰黑色的身影与白狐的雪白相映,像幅灵动的画。他看着路边的桃树,枝头的桃花开得正盛,粉嘟嘟的像堆小云彩,风一吹,花瓣落了满身,像披了件花衣,忍不住笑了起来,狼尾轻轻晃着,扫起一地的花瓣,惊起几只停在枝头的小鸟。
白玥和老狐仙跟在后面,看着两个孩子的背影,相视一笑,眼里的泪都化作了暖光。风里飘来桃花的香味,混着远处溪流的清响,阳光透过树叶洒在地上,像撒了把金粉,连空气都变得甜甜的。
五百年的等待,终于换来了团圆。而那些在东荒结下的羁绊,像颗颗种子,终将在青丘的土地上,开出温暖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