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情侣第一次闹矛盾了
第二天,佩海雅王妃来拜见苏蒂。
她才十八岁,美艳如昔,但短暂复宠之后又再次失宠了,连娇媚可人的王妾曼奴薇亦且失宠,现在最常被召到极乐宫陪伴法老的是两位资历最老的王妃阿德亚和赫莉特。这两位王妃年轻貌美的时光,宫里是阿茉丝王后独擅专宠,她们的红颜就如同国书卷轴末尾的玺印和希克索斯王朝残留在剑刃上最后的血迹,在束之高阁的境遇里慢慢消褪,不料到了年老色衰的时候,居然得到了一辈子都没得到过的恩眷。
美貌、青春、柔情、媚术、温婉淑良或巧于构陷……多少代以来,这些可怜的后宫女子被训导以它们为武器争夺君王恩宠,但在变化莫测的圣意里,这些究竟有多少真实的价值?
而她自己一向引以为傲的才智与勇气,在父王心中的天平上,又能有多少分量?
“我今天在宫里遇见了图特摩斯王子。”佩海雅闲聊般道,“他跟我谈了几句,我想,殿下也许有兴趣知道。”
“他说什么了?”
“他说王陵大体竣工,王上已经把他从‘永恒之域’召回来了。”那双微微上翘的秋水眼留意地瞟着苏蒂的反应,却发现她平静得像谈论今天的天气。
如果不是伊南尼早两天就禀报过她这个消息,她现在很可能会当场破防失态。
案子是她在调查,政事是她在处理,父王为什么需要召回一个毫无用处的废物点心?他可以留在永恒之域接着给她建王陵!
她把视线投向窗外,不想面对这个问题显而易见的答案——因为他是他现存唯一的儿子,在权力棋局规则里唯一有资格继承王位的后代——除非她的才智和勇气足以掀翻棋盘。
佩海雅见她处之淡然,决定再追加一点筹码:“他说,只要我乖乖听话,他‘日后’可以把结绿宫给我。”
苏蒂似笑非笑地说:“听起来,他好像比彭尼赫培‘有种’一点?”
佩海雅目光一颤,垂眸冷笑:“不管哪个男人,永远都只会考虑他自己的利益。”
“不……”苏蒂下意识地反驳。
佩海雅有几分酸楚地笑了笑:“或许我该羡慕殿下的男人死得够早,还能给你留着这份幻想?”
苏蒂一怔,蓦然发现自己反驳的理由并不是阿蒙摩斯,而是那个越来越沉默的身影。
她不用抬眼就知道他正站在窗外守卫,凝望自己的目光里有灼热的心痛。
他以前明明是跟自己比剑毫不退让,敢放肆地捉弄自己、反抗哥哥命令的人啊。
也许在他眼里,自己也变了很多。以前娇纵任性的小公主,现在不得不把所有情感都纳入孤绝的算计。
我要是个男儿就好了。她想,这样我们都不用这么痛苦。可是真正的王族男儿阿蒙甚至都已经死了,谁都逃不过权力的绞杀,哪怕最终活下来的,也早已不是当初的自己。
“结绿宫不过是另一个囚笼,但我真正想要的是自由。”佩海雅把手放在她的手臂上,“只有殿下能给我。”
可她自己就身处结绿宫这座“囚笼”,还有谁能给她自由?只是为了活下去,她甚至不得不结盟最危险的毒蛇。
佩海雅离开后,森穆特捧着一摞奏章卷轴进来,见苏蒂仍坐在座椅上,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甚至都没有察觉到他进来,眼睛盯着象牙剑架上横置的那把“伊西斯之剑”,目光有种令人心悸的狠厉。
他怔了怔,这种神色他从未在她脸上见过,却莫名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想起来了,那是王储把他明升暗降撵到鹜沼宫当密探的时候,所流露出来的眼神。
“殿下?”
她一惊,下意识地把左手藏在裙裾褶皱里。但这个动作却引起了森穆特的注意。
“什么?”
“议政厅送来的奏章。”他把卷轴放在案头的时候,手“无意间”一碰,一份卷轴滚落在地,骨碌碌展开滚到她座椅左侧。
苏蒂冷笑:“为什么不送到鹜沼宫去?”
“老头子们怕那位殿下把给法雍州的鳄神祭品拨给象岛州。”(法雍州为鳄神索贝克的崇拜中心,而象岛民众会吃鳄鱼)森穆特笑道,蹲下来拾卷轴,视线穿过圣蛇交织而成的扶手空隙,瞥见她的左手攥着裙摆,指尖一点殷红的血迹正在洁白的细麻布上慢慢洇开。
“殿下,您的手怎么了?”他惊得一下子站起来。
“不要你管。”苏蒂反射地握紧左手藏在背后,瞪着他的眼神像一头爪子被兽夹夹伤,又陷入猎人罗网里的雌豹。
他心如刀绞,什么规矩都忘了,冲动地扣住她的手腕,试图把她的手拉过来查看。
手腕被他的大手扣住的那一刹那,苏蒂像一棵细柳被一道闪电从头顶劈到脚底。
另一个男人同样火热的掌心也曾如此紧密地握住她的脉搏,带着同样不容抗拒的力道,拖她去看铺满万绿湖的蓝莲花海。他雄心万丈的宣告和踌躇满志的调情犹在耳际,距离那一天却仿佛已过了千百年的光阴。
她煞白的嘴唇微张着,浑身瑟瑟发抖,泪水夺眶而出,完全没有了一丝力气。森穆特握定她的手腕拉过来,轻柔地展开她的手心。
刺入眼帘的是拇指上一道流着血的深深伤口。无名指的印戒内圈豁口有锐利的棱角,残留的血迹盖住了黄金的光泽,很显然这就是凶器。在这道新鲜伤口之外,一道长长的伤疤横过掌心的王族金莲印,像是把金莲割成了两半。还有许多旧伤,深深浅浅,层层叠叠,有的已褪色,有的尚结痂未平。
“殿下,你……”森穆特喉头哽咽,慌乱地掏手帕想给她擦拭血迹。
苏蒂猛地抽回了手。
“谁让你碰我?你有什么资格碰我?”她厉声质问,声线微微颤抖,“你还故意算计我——退下!出去!”
森穆特的脸色变得跟她一样苍白,低下头不敢看她,刚才握住她手腕的右手不知所措地放下来,手指痉挛般扯着自己的剑带,冰凉的冷汗把战袍贴在后背上。
苏蒂用发抖的手指去拿案头的伤药,药罐的银盖失手掉在地板上,叮的一声滚到森穆特脚边。她抠出一坨药膏胡乱地抹在伤口上,抬头发现森穆特还在原地没动。
“滚出去!”她沙哑着声音命令。
他慢慢弯下腰捡起银盖,仿佛这个动作对他来说重有千钧。他把银盖放在她手边,固执地凝望着她的眼睛,低声说:“殿下,给侍卫守则加一条……要是有人伤害您,我知道该拧断他的脖子。但要是您伤害自己……我该怎么守护您?”
苏蒂心头仿佛被什么撞了一下,一股未曾预料的暖流夹杂着莫名恐惧的心悸,顺着血脉震颤开来,腕间残留他掌心的湿意隐隐发烫。她睫毛颤动着泪花,沉默地转过头去,盯着哈托尔铜牛案的弯角,咬着嘴唇,半天才开口:
“没有我同意不准进来……这段时间,值守的怎么天天都是你?”
森穆特的血液一下子滚烫地涌上脸颊。他利用了副队长的职权,私下修改了十二名侍卫的值守排班——以便自己能够经常守在她身边。
“我……我不放心……”
但他心里清楚,除了担心她的安全,他自己也并非没有私心。她的身影,她的明眸,她的声音……像罂粟花乳一样带给他无比甜蜜温暖的幻觉,令他沉溺得一天比一天更深,但一旦离开就只剩虚弱和痛苦,一天比一天更难以忍受。他甚至忍受不了别的侍卫在自己轮岗的时候陪着她,靠她那么近……
“排班表是我定的……”她说得很慢,像是要下什么极端困难的决心,“你没权力擅自更改……从今天开始……你去结绿宫大门值守吧。”
听到这句话的第一刻,森穆特甚至没听懂是什么意思。耳边嗡嗡作响的好像是什么怪异的阿卡德语,或者是什么晦涩的经咒。他茫然而战栗地望向她,只见她紧紧捏着银盖,下颌线绷成锐利的刀锋,始终不肯回头。
然后,那几个字的含义终于沉沉地砸进了他的心底,像葬礼上合拢花岗岩棺盖时空洞的闷响,在刹那间冻结了他的灵魂和血液,像北征途中黑门雪山深夜彻骨的严寒。
他的世界陷入一片黑暗死寂。
早在王储把他调离结绿宫而她妥协同意的那一次,他就该看清一个事实:他对她并没有什么特别。那些她踮起脚给他掖头巾,指尖触到他额角的瞬间,对他犹如蒙受神恩,可是对她来说,无非是逗弄一条听话的猎犬。那些她教他认字,靠近到数清睫毛,拉他比剑,呼吸交织在一起的时刻,是他珍藏在心反复舔舐的蜜糖,可是在她看来,不过是擦拭一把趁手的剑。若是这把剑不慎割伤了她的手指,或是这条狗的跟随让她嫌烦,就会被她随手扔到一边——反正宫里短不了任由差遣的奴仆。
她不知道这把剑是有灵魂的,而她就是这灵魂的脊柱。要是强行把脊柱抽走,他会断裂的——不,她明明知道,她只是不在乎——跟她被僭越的权威比起来,他算得了什么?
他咬着牙,眼眶通红,抬起头来,凝望着她的侧脸,竭力用最平稳的声音说:“遵命……殿下。”
然后他僵硬地退出书房,每一步仿佛都踩在玻璃碎片上。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将手紧紧按在香柏木门扉上。
“需要我……为您关门吗,殿下?”
苏蒂没有回答。她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只有蓝色发带末端的金星坠子在微微闪烁不停。
直到门扉吱呀一声轻响,她才蓦地回过头来,只来得及看到门扉即将合上的缝隙之间他的背影。
他没有回头。
她整个人倒在椅背上,突然很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