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在下，没完没了。卯林镇交警队那盏长明灯底下，毛明办公室的窗户蒙着一层厚厚的水汽，外面是灰蒙蒙、被雨幕切割得支离破碎的世界。桌上摊着几张湿漉漉的纸，是地面高速K17+300米那起“意外”的初步报告和现场照片。照片被雨水浸过，边缘发皱，画面模糊：浑浊的积水，侧翻变形的蓝色电动三轮，路肩上那个被蓝色雨衣覆盖的、蜷缩的人形轮廓。像一幅褪了色的、冰冷的遗照。
陈恄浑身湿透地站在桌前，警服紧贴在身上，往下滴着水，在脚边积了一小滩。他头发贴在额角，脸色和那照片一样灰败，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疲惫和一股子难以言说的憋屈：“……毛局，现场……真就那样。雨太大了，冲得干干净净。没刹车痕，没碎片，没目击。死者王根生，五十三，卯林镇西头村的，赶早去县里批发市场拉菜回来……电动车后座箩筐里，菜都泡烂了……”
毛明没看报告，也没看陈恄。他佝偻着背，坐在椅子上，像一尊被雨水泡胀、沉在河底的石头。手里夹着根烟，烟灰积了老长，颤巍巍地悬着。办公室里弥漫着湿衣服的霉味、烟味，还有一股冰冷的绝望。
“技术队那边……怎么说？”毛明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磨过生锈的铁皮。
“痕检的兄弟冒雨看了，”陈恄抹了把脸上的水，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积水太深太浑，车辙全混一块儿了，根本没法提取有效的轮胎印。死者身上……除了摔倒的擦伤和撞击伤，没发现其他车辆的直接接触痕迹。电动车……就是撞路肩摔的。”他顿了顿，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那段路……没监控。前后卡口的监控，雨太大，车牌都糊成一团，车流量又大……大海捞针。”
沉默。只有窗外的雨声，单调而巨大，像无数只手在拍打着玻璃。
“那……溅起水花的车呢？”毛明终于抬起眼皮，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深陷在眼窝里，像两口枯井，直勾勾地盯着陈恄，“就一点线索没有？”
陈恄避开那目光，声音低了下去：“问过几个当时经过的司机……都说雨太大，视线太差，只顾着看路，没人注意旁边路肩……更没人看清是哪辆车溅起的水花能那么大……”他咬了咬牙，“毛局，那种积水，那种速度……换谁经过，本能反应都是稳住方向冲过去，没人会刹车。就算真有人刹了……也未必就是肇事那辆。大海捞针……捞不到的。”
“捞不到……”毛明重复了一遍，声音空洞。他猛吸了一口烟，烟灰簌簌落下，“所以呢？按意外处理？上报个‘因雨天路滑，视线受阻，操作不当，自行摔倒致死’？”
陈恄没吭声，算是默认。空气沉重得能拧出水来。
毛明把烟头狠狠摁灭在早已塞满的烟灰缸里，火星瞬间湮灭。“家属呢？”他问，声音更沉。
“在接待室……他老婆，还有两个半大孩子……”陈恄的声音带着不忍，“哭得快背过气去了……一直问，是哪个杀千刀的撞的？非要讨个说法……说老王骑车一向小心，不可能自己摔死……”
毛明闭上眼，花白的眉头拧成死疙瘩。他仿佛能看到接待室里那孤儿寡母绝望的脸，听到那撕心裂肺的哭嚎。讨说法？向谁讨？向那场瓢泼大雨？向那段设计不良的积水路？还是向那辆早已消失在雨幕深处、司机可能还在哼着歌的黑色SUV？
“一旦定性交通事故，”毛明的声音像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一种冰冷的、近乎残酷的清醒，“这就是悬案！铁定的悬案！破不了！年底考核，破案率这一块，咱们队……就等着垫底吧！林栋那帮人，正愁没把柄呢！”
陈恄身体微微一震。破案率，悬案，考核，林栋……这些冰冷的词像石头一样砸下来。他当然懂。卯林支队今年已经够难了，再背个无头悬案……
“而且，”毛明睁开眼，目光锐利地刺向陈恄，带着洞悉一切的疲惫，“就算……我是说万一，走狗屎运，真把溅水那辆车找着了，又能怎样？赔钱？吊销驾照？判刑？够得上吗？法律哪条写了‘溅水致人死亡’？家属能满意？舆论能放过我们？‘交警无能，只能揪个溅水的顶罪’？这屎盆子扣下来，比悬案还臭！”
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刮地发出刺耳的噪音。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被雨水冲刷得一片模糊的世界，背对着陈恄，肩膀微微佝偻着。
“意外……”毛明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几乎被雨声淹没，“上报意外……家属那边……给点困难补助，安抚安抚……也只能这样了……”这话像是在说服陈恄，更像是在说服他自己。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无可奈何的重量。
陈恄看着毛明伛偻的背影，雨水顺着他的警服下摆，滴答、滴答，落在地上那滩水里。他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他知道毛明说的每一个字都对，都现实，都冰冷刺骨。可心底那股火，那股看着王根生躺在冰冷泥水里时的愤怒和不甘，却怎么也压不下去。
“可是……毛局，”陈恄的声音干涩，“王根生他……就白死了？那辆车……就一点责任没有？”
毛明猛地转过身！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陷的眼睛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愤怒、疲惫、无奈、痛楚，还有一丝……深不见底的悲凉。
“责任？！”毛明的声音陡然拔高，像炸雷一样在小小的办公室里炸开，震得窗玻璃嗡嗡作响，“谁的责任？！那开车的？他正常行驶！天要下雨，路要积水，他有什么错？！路政的？排水不畅？设计缺陷？追责？追得动吗？！追到猴年马月？！还是我们交警的责任？！没管好路？！没预见到这场雨？！没在每段积水旁边派个人举牌子提醒？！！！”
他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像拉破的风箱。吼声过后，是更深的死寂，只有窗外无休无止的雨声。
“陈恄，”毛明的语气突然又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近乎虚脱的疲惫，“这世上的事，不是每件都能分出个对错，找出个凶手的。有些亏，有些痛，有些人……就是得白死！就是得认！”他指着桌上那份湿漉漉的报告，“按程序办吧。上报意外。安抚家属……尽量……多争取点补助。”
他说完，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颓然坐回椅子上，拿起桌上那盒烟，手指颤抖着又抽出一根，点了好几次才点燃。烟雾缭绕里，他的脸模糊不清。
陈恄站在原地，浑身冰冷，雨水还在顺着裤脚往下淌。他看着毛明花白凌乱的头发，看着桌上那份注定要写上“意外”两个冰冷字眼的报告，又想起路肩泥水里那抹刺眼的蓝色。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僵硬地转过身，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出了办公室。湿透的鞋踩在走廊的水磨石地面上，留下一个个清晰的水印，很快又被从窗外飘进来的雨雾洇湿，变得模糊不清。
毛明一个人坐在烟雾和雨声交织的寂静里。烟头的红光在昏暗的光线下明明灭灭，映着他沟壑纵横、写满疲惫的脸。他拿起笔，笔尖悬在那份报告的“初步结论”一栏上方，微微颤抖。窗外，卯林镇笼罩在无边无际的雨幕中，像一个巨大的、无声的哭泣。那条吞噬了王根生的高速路，在雨水的冲刷下，暂时洗去了泥泞，却洗不掉深嵌在路基里的、那无声的冤屈和冰冷的无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