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你红光满面哩
我吃了一惊,同时也困惑不已。
大刚哎呦一声,捂着脑袋蹲在地上,指缝间不住有鲜血溢出。在他身后站着一个半大孩子,黝黑的面庞,五短的身躯,拎着一根烟桔,却不是陈二狗是谁?
那一阵子,我们那里几乎家家种烟。成熟后,摘下烟叶,到熏房里烘干,便可以卖给收烟的小贩。烟贩再拉去烟厂,就能制成烟卷了。烟叶树就叫烟桔,长不高,但很结实,硬度不比木棍逊色,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拿这个砸人脑袋,疼痛可想而知。
我吃惊的是二狗居然也有这么威猛的一面。他平时不爱说话,在班里是常常被人奚落的主儿,我也从没见他打过架,更不消说对手是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了。虽是偷袭,但他这份胆量我却没有;让我困惑的是,明明没见二狗在路上呀,他不是早回家了么,又是从哪里蹦出来的,难道他早知道两位女老师今日有此劫难,他有未卜先知的本领?
不管怎样,我对他得重新认识了;不论何种动机,我都服他了。原来他是这样的人,之前那个流里流气的小无赖形象在我心里忽然暗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黝黑且有点高大的身影。
二狗丢掉烟桔,迅速上前扶起郝玉兰,却先看向王诗诗,“老师,你没事吧?”
“我没事。”王诗诗脸色微微一红,这一霎,神情居然也有了几分扭捏。
“班——郝老师,你没事——你很疼吧?”
“嗯嗯,你怎么在这里,没回家吗?”郝玉兰脸上流露着一抹讶然。
“别管了,你们快走吧,赶紧走,骑上车子走!”
“那你咋办?”王诗诗突然问。
“对啊,我们走了,你怎么办?”
“我没事,”二狗压低声音,“这家伙是俺村上的青痞,整天游手好闲无恶不作,但他也不敢拿我怎样。他要敢打我,我就让我爸打爆他的脑壳,他打不过我爸!我爸是石匠,力气很大!”
两位老师都忍不住笑了一下。二狗看着王诗诗,一时间,神情有些恍惚。那是一种惊讶,也是一种兴奋,不自禁的又咧开了嘴,哈喇子照旧的流了下来。
不单二狗,我也没见过王诗诗老师笑,她笑起来真好看。二狗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紧拭去口水。郝玉兰也看了一眼王诗诗,带上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王老师,我们走吧,要不天快黑了,这也是个麻烦,现在这街溜子忒大胆,简直不知死活!”
“嗯。”王老师简短的应了一声。
“你也赶紧回家吧,注意安全!”郝玉兰上前拍了拍二狗的肩膀。
“我没事,老师。”
随后,两位老师骑上自行车各奔东西,一个往东,一个往西,很快就驶出了一段路。因为班主任是我们村的,往东不远就是她的家。
这时,大刚捂着脑袋站起身,嘴里骂着:“哪个不长眼的狗东西用石头砸我,是谁?!”刚才他只顾着疼了,没听见二狗跟两位老师的对话。他们都是压低了声音,就几句话,大刚也是真听不见。
大刚环顾四周,却没发现有成年人经过。他还以为有人看不下去打抱不平,丢石头砸他的脑袋呢。
“二狗子?”大刚忽然“咦”了一声,“你看见是谁丢石头砸我脑袋吗?”
二狗早就丢掉了烟桔,摇摇头,“刚哥,我刚从学校出来,什么也没看见。哎呀,你的头怎么了,流了好多血呀,快去诊所看看吧,要不感染了细菌,会发炎流脓的,弄不好还要割脑袋呢!”
“还割脑袋,你他妈的咒我呢,我割你妈!”大刚又回看那几个小学生,希望从他们脸上看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但他们几个都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谁也没说真话。
我认为这种事没说真话是对的,我更认为他们撒谎并不是害怕得罪二狗,只是不认可大刚的做法,小小少年也有正义感。换了谁,也不会告诉他真相。因为真相就是路不平有人踩,决不允许邪恶活在世上。
鲜血顺着大刚的额头流得满脸都是,借着日暮的微光,看上去竟有些狰狞。那几个小学生都害了怕,一哄而散。本就不是一个村的,也许只是初见,并没什么交情。何况,以大刚的行径,他们也不愿跟他有什么交情。
二狗却不怕,笑着走上几步:“哟,刚哥,你红光满面哩!这是好事,说明你交上好运了。我早就想红光满面了,但我没这好运气,好事啊!”
“还红光满面,我他妈这叫血流满面,你眼瞎了?你再他妈胡放一句狗屁,我一脚踹死你,滚一边去!”
“刚哥,”二狗一本正经的说,“血流满面就叫红光满面,要不脸上哪来的红光?我不骗你,这真是好事!去年夏天,我二大爷家的明子哥就是有一天红光满面……”
“滚——”大刚一声断喝,作势就要扑过去。
二狗吓得妈呀一声,抱头鼠窜。他只跑出十来步,就放缓了脚步,回身瞥了一眼大刚,嘴角浮起一抹得意的笑,随即大步走去。
我看到这一幕,要不是使劲忍住,真能捧腹大笑。没想到二狗还玩了这么一出,这叫杀人诛心,还是贼喊捉贼?我觉得都不恰当,这是正义的,正义的事情是任何敌人也攻不破的。
“啊哟,你这小伙子,这是咋弄的?还不去诊所包扎一下,要是感染了,可够你受的,这又是夏天!”村里的王大爷推着独轮车经过。
大刚也不再说什么,跟王大爷问明了诊所的地址,便捂着脑袋一溜小跑着去了。
路上几乎不见了行人,我的心情却久久无法平复。我无意识地尾随着二狗,走出不远,前方是个三岔路。二狗折身走上了南边的一条土路,那是他回家的路。他就那么大步流星的走着,没再回头,也就没发现不远处的我。
我总不能一直尾随,也没有叫住他,我没有这么做的动机。我站在一个小土堆上伫立良久,便折身走上了北边的那条小路,那也是我回家的路。
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里的我独自力战几十个蒙面歹徒,双方厮杀得那叫一个过瘾,血肉模糊,刀光剑影。但醒来后,却觉得有点累。我在梦里大杀八方,从头杀到尾,杀得酣畅淋漓,的确累着了。不过,还得起床,还得上学。
到了学校,我对此事只字未提。
我本就不擅长宣扬,也不愿意宣扬此事。虽是个新闻,但不是什么好事,这不是往两位老师身上泼脏水么,我决不能这么做;二狗也没说什么,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那几个小学生说没说,我便无从得知了。不过,几天下来也没听学校里激起什么风声。
看来,这件事就此不了了之了。只是,大刚是个泼皮,能是个善罢甘休的主儿?虽然担心没用,但我还是整天悬着一颗心,一连好几日的留心观察,也没发现大刚的身影,看来他是不会来了。
事后我想了想,应该是这么回事——大刚可能是无意间路过,见到两位老师美丽动人,忍不住搭讪调戏一下,谁曾想被人看不惯,砸破了脑壳。要不然,他就算再混蛋,也不敢如此胆大妄为。毕竟是学校前,毕竟是村里的一条主路,整天人来人往的,他是活够了,还是找死!
想通了,我也就松了口气。让我想不到的是,从那天以后,每天放了学,二狗都会在办公室外面的一棵国槐树下怅立良久。从他所在的位置,不论用哪种姿势哪种角度,都能很自然的看到王诗诗老师的倩影。透过窗玻璃,他总能看到王老师正在埋头批改作业。
一连几日都是如此,风雨无阻。起先王老师可能没留意,但长此以往,任谁都能看见,她总能发现窗外国槐树下那个胖乎乎的黑影。但她没生气,也没站起身或是走出来打个招呼。两人心照不宣,谁也没点破,俨然成了一种默契,一种他俩专属的秘密。
因为是个秘密,所以没有人知道。学校里也是人来人往,但他们显然都没往这方面想,也是想不到。我也是几年后才知晓的,当然无一例外是二狗告诉我的。
每当想及此事,我有时也会忍不住瞎想——那时候王老师看到这么一个小男人在暗恋她,她会不会也在心底偷着乐,或者于某一刻嘴角不自禁的挂上微笑?
二狗一般不会停留太久,做得太张扬,可能会引起别的老师的注意,那就麻烦了。他有时停留十几分钟,也可能会半个来钟点,总之他会在王老师离开前先行离开。这好像也是他俩之间的一种默契,因为王老师总会在二狗离开之后再离开。
那一刻,太阳还没落山,夕阳无限好。
也不知就这样过了多久,麦子早已金黄,沉甸甸的麦穗压弯了腰。
一天放学后,其他的老师都离开了,学校里也不见了人影,院子里静悄悄。王老师照例在办公室批改作业,下意识转头看向院中的那棵国槐,却不见了树下那个熟悉的人影,微觉诧异间,就听不远处传来男女谈话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