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无常，输赢笑笑。

崔狗儿笑不出来，他觉得龟峰鉴剑就是个谎言：“骗子，大骗子，跟死老野种一个德行。”

又对木香沉说：“哥，即日起，你教我武功。”

再对崔花雨说：“老子长大之后第一个揍的就是孙天邦。”

“你这不落井下石吗？人家都已经输了。”

“他故意让拳。”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专家呢。”

而黄酸八种赚了个盆满钵满。但麻烦也来了，长满铜臭的开元通宝堆得像黄鹤楼似的。他叫住崔狗儿：

“还钱啦。”

“出尔反尔是吗，”崔狗儿正在气头上，“不说赊账吗？”

“买的时候没收你钱，现在收，中间这段时间不叫赊吗？”

“您欠狗咬是吗？”

“人仗狗势。这样吧，你帮我将这些钱搬回家，账就平了。”

“你个老滑头。这样吧，再加一只鸡。”

“三斤以内的。”

“四斤。”

“三斤。”

“三斤半。”

“成。”黄酸八种拿出麻袋开始装钱。

“这么多麻袋？有备而来的啊你个老野种。”

“老子苦心经营了这么多年，就等这一出。”

崔狗儿似懂非懂：“您入股了龟峰鉴剑的骗局？”

“入你亲娘的股。这叫放长线钓大鱼。”

继续装钱。但钱实在是太多了，越装越多，崔狗儿灵机一动：“我帮您去雇一辆大驴车来。”说着一溜烟跑了。

“别人家的媳妇干不死。”黄酸八种骂，“你个大龟孙。”

一番折腾下来，天都快黑了。

驴车在石头道上没头没脑地跳跃着，就像木香沉的心情。也像崔花雨的，她的眼光随着木香沉的脚步跌宕起伏。

鸡也不好受。崔狗儿手里那一只刚刚好三斤半的小母鸡饿得肚子咕咕乱叫。要不就是在抗议黄酸八种。

黄酸八种一路高唱黄色小调，歌颂美好生活。

一出江城城区，迎来一个岔路口。崔狗儿问他：

“货卸哪儿？”

“我家。”

“装不下。你家只装得下一头猪。”

“那该如何是好？”黄酸八种叫停驴车。

“您回家歇着去吧。我帮您扔了。”

“又让你帮忙，这多不好意思。”

“那您就给点辛苦费。”

“你小子那么想要钱？”

“又不是白要。”

“想不想挣一笔大的？”

“想。”

“钱放你家，你家那鬼地方最他娘安全。大贪官都不敢去。”

“地方倒是安全。那地方里的人不安全。”

“你个小野种够实诚。给你一成如何？当作仓储费。”

“您当我崔狗儿是要饭的吗？钱放我家？钱放我家还有您什么事儿？十成都是老子的。”

“别自甘堕落，你不是那种人。老子太了解你了。”

“啊呸。我爹我娘都不敢说了解我。”

“你一岁零三个月开始混万肆街，工作是捡垃圾吃；三岁零六个月开始耍狗骗钱；让老子印象最深刻的是你六岁零一个月才学会脱裤子尿尿，那一泡尿的情形老子记得清清楚楚。”

“我且问您，穿开裆裤尿尿需要脱裤子吗？”

“三成，”黄酸八种突然大叫，“三成如何？”

“您这么激动干吗？”

“老子是在替你小子激动。”

“七成。”

“三成。”

“七成。”

“五成。”

“五成就五成。可是我要出一趟远门，十年的远门。老子害怕您会来偷钱，偷光光。”

“你家那鬼地方老子敢去吗？”

“白白借您住十年呢？”

“不不不借，倒贴都不借。”

“成交。”

驴车出发。崔狗儿骑上了驴。黄酸八种问：

“出什么远门要十年？”

“大买卖。”

“说具体一点。”

“凭什么告诉您？再给五成吗？”

“你个小野种，大龟孙。”

崔花雨应了声：“您就会骂我三哥。”

黄酸八种笑：“他好欺负。怎么了，小姑娘想打抱不平？”

“不敢。只想堵住您的嘴。”

“我这嘴巴还用堵吗？”

“您认识我爹我娘吧？”

“满江城谁不认识那两个风流人物？”

“这十年里，他们万一回来了，帮忙接济接济。”

“要是衣锦还乡呢？”

“不会有这种吓人的事情发生。不落魄的话，他们怎会回来？”

“答应你了。”

“谢谢叔。”

“别喊我叔。我怕输。毕竟是以赌为生的人。”

崔狗儿插话：“为什么您这次老赢？”

“这个不能瞎打听。”黄酸八种连连摆手，“偏门秘技，一说就失灵了。还有六天的比赛呢。”

“交学费的。”

“多少？”

“倒回去一成。”

“诚恳。”黄酸八种说着转向木香沉：“你也看到了，这一届来的几乎都是二三流角色。二三流角色好捉摸，往台上一站，老子就能看出个七七八八。然后利用赔率赢钱。”

崔狗儿不高兴地说：“交学费是我。”

黄酸八种一脸鄙夷：“你不懂武功。”

“您是怎么看出我大哥懂武功的？别说是因为眼睛大。”

“我不小心看到他拿纸条偷偷打希女子道人。”

“您懂武功？”

“你说呢？”

“您懂个球。三天两头被人揍。”

木香沉问：“为何这一届顶尖高手来得少？”

“瞧瞧，人家这问题多专业？”黄酸八种给了驴一鞭子。驴一惊，将崔狗儿弹上了天。然后问木香沉：

“小兄弟可曾听说过梅花听宇之变？”

“江湖无人不知。”

“梅花听宇之变一下子让整个江湖变得谨言慎行起来。试想，对于李隆基那个大老板来说，女人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有什么理由非要一个武林第一高手的夫人进宫不可？不管那江采萍如何国色天香、艺绝天下，李隆基也完全没必要为了她，让朝廷与整个武林闹翻。为什么呢？因为时值开元盛世。进一步说，这件事背后绝对另有隐情。”

“您觉得有何隐情？”

“花鸟使被一股阴险势力所利用。”

“目的是？”

“毁灭李隆基，毁灭大唐。”

“这般宏观？”崔狗儿问，“您怎么突然变了个人似的？”

“没变。主要是看跟谁打交道。”

“死老野种。您接着来，接着放屁。”

“所以呢，这就是众多顶尖高手缺席本届龟峰鉴剑的唯一理由。非常时期，这些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的高手们岂会轻易露面？这些人个个都是人精，他们只会借着龟峰鉴剑这个武林最高盛事暗中观察，方能随机应变、未雨绸缪。”黄酸八种说着甩起皮鞭又抽了一下驴屁股。

驴咴咴地骂了一声，走得更慢了。力道给轻了。再来。啪啪。这下学乖了。黄酸八种又说：

“也就只有那个目中无人的希女子道人依然我行我素，招摇过市。留春霞那丫头当属不世之奇才，怕要毁在她手里。”

“您还是那个游手好闲的赌鬼吗？”崔狗儿又忍不住问了。

“当然。”

“那为什么会突然变得无所不知呢？”

“这不有钱了吗？”

“老实交代。”

“自从老子学会脱裤子尿尿起，哪一届龟峰鉴剑没跟上？”黄酸八种怪笑一声，“见怪不怪，熟能生巧。”

“今日八场对决，您一看一个准，”木香沉抱拳致敬，“可见黄酸先生不仅懂武功，而且是个高手。”

“小野种，这件事情你得帮老子洗白洗白。”黄酸八种笑得前仰后合，差点撞翻驴车。

崔狗儿对木香沉说：“他三天两头地被追债，被揍，我猜他全身的每一块骨头都断过。这像是高手吗？”

然后又问黄酸八种：“您不会有受虐癖吧？”

黄酸八种还没笑结束，闻言又加上了另外一场笑，几乎断气。吓得驴一路飞奔。崔狗儿又说：

“要不您就是个老戏子。难怪连放屁都带有戏腔。”

“再往下猜，”黄酸八种好不容易说出话来，“倘若猜到了，老子就是你小子亲手生的。”

“哪怕您将大唐江山薅下来给我，老子也无法原谅自己有这样一个儿子。”崔狗儿下驴，拍拍驴屁股，“您是它生的。”

驴车开始上山。众人推。推到月亮高高挂。推到无路可走。换成小袋子让狗们驮。终于明白什么才叫真正的累成狗。

原来有钱这么累。搬钱一点不比搬砖轻松，以前误会有钱人了，有钱人更不容易。上树屋更累，仿佛重建长城。

完工后，黄酸八种像狗一样趴在阳台上：“你小子这狗屋不属于土地公管。你小子怎么不直接上天呢？”

“您见过惊弓之鸟吗？”

“老子啥鸟没见过？”

“您见过球。惊弓之鸟都住这么高。”

“原来你小子是怕死。”

“您老慢走，驴车归您了。”

“不是有鸡吃吗？”

“买回来养的。”

“不是要出远门了吗？”

“带路上作伴。”

“老子不敢走夜路。”

“钱都敢放我家，还有什么您不敢的？”

午夜时分，月亮与星星早早打烊，像吹灯似的一下子就没了。其实就算是星月灿烂，木香沉照样做噩梦。

从今年惊蛰那天起，他天天做噩梦。无论什么事情他都会告诉墨自杨，唯独噩梦自己留下。但他没有注意到，自从第一般断天刀练成以来，噩梦的噩在不断加剧。

噩梦如期而至。

哪怕他一整晚枯坐阳台，竭力不睡。

今晚的梦背靠深渊，布满利刃与烈焰，犹如炼狱。

每走一步皆锥心刺骨，血流成川。

但他还是咬牙走着。

走着。

母亲就在前方。她笑着说：“在这个美好的世界上，有一种幸福叫做被害，正如杨不扬早早地死去。”

又满怀真切地呼唤：“沉儿，帮帮娘。”

她身上那件绣着十二朵红梅花的黑色长裳零零碎碎，是她自己剪碎的，她手里有一把剪刀，婚庆九宝里的喜剪。

“娘。”

“帮帮娘。”

“娘。”

“帮帮娘。”母亲的眼泪夺眶而出，但流得更多的是血。

木香沉无法辜负这一份泣血的企盼。他将手中那一把已然存世万年之久但沾满了又何止万年恩怨情仇的由原始青铜打造的但不知从何而来的宝刀轻轻送进了母亲的胸膛。

母亲笑了。

木香沉从未见过母亲有过如此温暖的笑。但他感觉疼，没有任何具体的地方疼，只是感觉疼而已。

娘，您将去的地方再无纷扰。

母亲安详地离开了。而疼犹在。

疼破了夜。

夜破天明。

“娘。”木香沉疲惫地唤了一声。

崔花雨早就在了。她的眼泪陪着木香沉做梦。梦早就湿透了。

“哥。”

成长，终归少不了曲折的豆蔻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