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如山巅的风，从被围那一天起，似乎永远带着未散的硝烟与血腥气。
我将喻肆残破染血的青衫换下，擦净了脸上颈间的血污和尘土。
他闭着眼，眉宇间那惯常的冷冽与锋锐褪去了，只剩下一种近乎永恒的平静。
指尖触碰到他的皮肤，并非彻底的冰凉，而是带着一种……玉石般的温润质感，上古神的神力还在他周身围绕，能保他的尸体千年万年不腐。
庆生红着眼眶，在我身后站了许久。
最后他终于忍不住，声音带着哭腔和绝望：“落师父……师祖他……他已经……我们……我们得让师祖入土为安啊！找个风水好的地方……”
“不行。”我平静地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执拗。
我转过身，目光紧紧锁住床上那毫无声息的身影，一字一句道：“他会回来的。”
庆生愕然地看着我，像是看一个被悲伤彻底逼疯的人。
“这具身体，”我走到床边，指尖轻轻拂过喻肆冰冷的手腕，感受着那层温润下死水般的沉寂，
“他既然在最开始选择它作为成神的容器，就一定有他放不下的理由。”
庆生的嘴唇哆嗦着，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悲悯。
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背过身去，用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脸。
我知道，在他眼里，我无疑是被巨大的打击摧毁了理智，陷入了疯狂的臆想。
但是他接受了这一切，开始出门打扫庭院。将昏迷在廊下的龙飞飞拖进来放到了床上。
“落师父，他要怎么办？”他指着龙飞飞问我。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去操心这些事情，张了张口，一句话也不想说。
庆生看我这样，也不再追问，只是像往常一样去干自己的事情。
一天过去。
两天过去。
窗外焦土上开始顽强地钻出几点嫩绿的草芽。
喻肆依旧静静地躺着，胸膛没有一丝起伏，鼻息全无，安静得像一尊用上好白玉精心雕琢的塑像。
半个月过去。恍如山迎来了第一场秋雨。
这场雨让我想起了我在战神庙初见喻肆的一些情景，一转眼，已经过去了三个春秋。
淅淅沥沥的雨水冲刷着山石的焦黑，汇成浑浊的溪流。
庆生再也按捺不住，他冲到我跟前，声音嘶哑地恳求道：“落师父，半个月了，师祖一点动静都没有。您醒醒吧！您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我下山去！我去城里给您请最好的大夫！您这是心病，得治啊！”
“不行。”我起身，声音冷厉，带着一些不自觉的命令语气，“山下全是赵德庸的人，他认得你。你就好好在山上待着，哪里也不要去。”
提到赵德庸，庆生像是被戳中了痛处，脸色一白，不甘心地攥紧了拳头，最终还是颓然地低下头：“可是……可是您……”
“庆生。”我打断他，目光重新落回床上，“你相信我，我没有疯，也没有被刺激到失智。师父他......他需要时间。我们只需要等。”
喻肆死了，我悲痛吗？
并不，我知道他并没有死去，他总有一天会回来。
可是心里还是有一点空落落的。
就算他回来了，我能干什么呢？神元早就不是我的了，难不成我还能抢回来？
他成神后还一直待在恍如山，只有一个原因，元浮夫斧需要神元的压制，这座山，需要他来支撑，否则人间必是一片生灵涂炭。
为了不影响人间的秩序，他甚至用肉身封印了自己的神力。
他应该是个好神，最起码，没有祸害三界。
我应该感到欣慰，说明我没看错人。
可是，那我现在该干什么呢？
一开始走上修炼这条道路，也不过是为了尽快感应到神元，可现在神元的下落已经很清楚了。
那我还有必要继续走这条路吗？
还是醉生梦死，生生世世，无尽轮回？
我不知道，没人能给我答案。
当我第一次睁眼看到曦文时，他告诉我，我是天界战神，我要为三界的和平征战，于是我一直在杀戮，几十万年的时间按，我受伤沾染的生灵不计其数，无数次被封印，被唤醒，也永远是在重复杀戮。
当我重生成落泉生时，我决定靠修炼找回我的神元，喻肆也告诉我我要修炼，于是我开始修炼，可是现在一切都没有了意义。
我想找回我的神元吗？
一开始我是想的，我担心神元落入妖魔手中，三界再起波澜。
我还想成为战神吗？
一点也不想。我再也不要回到那样的无止境的日子，那时候孤独就是一切。
所以我并不想要问喻肆要回我的神元，说实话，那个神元现在都不能算是我的，是他的。
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吧，先等喻肆醒来，最起码，我要问清楚，当年他为何没有出现。
庆生最近的神经有些紧绷，一边要照顾龙飞飞，一边要防止我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尽管我再三保证，我完全没问题，庆生还是不相信我。
龙飞飞受到的刺激太大，半个月了还未苏醒，一直处在梦魇之中。
庆生几次想要下山找个大夫被我拦住了，寻常的大夫救不了龙飞飞，也只有喻肆醒来，他才能救。
就在这压抑的僵持中，半个月后的一个清晨，山道上传来了沉重而规律的脚步声，还有车轮碾过碎石的声音。
“恍如城城主赵德庸，求见落小仙师！”浑厚的声音在山门外响起，带着恭敬，也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和沉痛。
庆生脸色一变，下意识就想躲。
我对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留在屋后别出来，自己则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衣襟，走了出去。
竹篱外，赵德庸一身玄色劲装。他身后跟着十几个精壮的护卫，正吃力地抬着几个沉重的、刷着朱漆的大木箱。
“落姑娘。”赵德庸见我出来，抱拳深深一礼，姿态放得极低，虎目中带着真切的悲痛和感激，
“念安仙师高义，为护我恍如山城，力战邪魔，身陨道消……恍如城上下，感念仙师大恩，永世不忘！此乃城中百姓凑集的一些……微薄心意，聊表寸心，万望姑娘收下。”他挥了挥手。
护卫们“哐当”几声，将沉重的木箱放在地上，打开箱盖。
刹那间，珠光宝气几乎晃花了人眼。满满几大箱，全是金银锭子、各色璀璨的宝石、精美的玉器、成匹流光溢彩的锦缎……价值连城。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些破珠子烂石头，有点想打开赵德庸的脑袋看看里面到底装的什么。
这些破烂玩意有什么用？倒不如送两袋米过来。目前山下恍如城受损严重，不少灾民流离失所，他竟然还搜刮民脂民膏，用来供奉给喻肆这个死人？
他到底是怎么当上这恍如城城主的？靠这些闪亮的石头吗？
“城主心意，落泉生代师领受了。”我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只是仙师喜静，遗蜕亦需清净。这些俗物，还请城主带回，分发给山下受灾的百姓，或用于重建城郭，更为妥当。”
赵德庸显然没料到我会拒绝，愣了一下，还想再劝：“姑娘，这是……”
“城主请回吧。”我不再给他说话的机会，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送客之意，“仙师身前不喜喧闹，身后亦当如是。请勿扰其清净。”
赵德庸看着我冰冷的眼神，又望了一眼竹屋，最终长叹一声，再次深深一揖：“既如此……赵某告退。姑娘若有任何需要，只需派人下山知会一声，恍如城上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他挥挥手，带着护卫和那几大箱刺眼的“谢意”，沉重地转身下山。
庆生从屋后转出来，看着那些远去的箱子，啐了一口：“呸！虚头巴脑，还不如送两袋米面实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