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德庸的拜访仿佛打开了一个闸门。
接下来的日子里，陆陆续续有修士闻讯而来。
有曾经受过喻肆恩惠的散修，有邻近宗门派来吊唁的代表，也有纯粹慕名而来想瞻仰这位传说中一剑荡平数百邪魔、诛杀龙昭的绝世强者“遗容”的。
“落姑娘，我等特来祭拜念安仙师……”
“还请姑娘通融，让我等上一炷香，略表敬意……”
“仙师风骨，令人敬仰，我等……”
无论来者是谁，是何身份，带着何种目的，都被我和庆生毫不留情地挡在了竹篱之外。
庆生像个沉默而警惕的门神，握着劈柴的斧头，杵在院门口，眼神凶狠。我则站在他身后，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喙的疏离：
“仙师喜静，不见外客。诸位心意已领，请回吧。”
一次，两次……渐渐的，山道上的人迹稀疏了。
那些或惋惜、或敬畏、或探究的目光，终于彻底消失在恍如山的云雾之中。
世界仿佛重新将这座伤痕累累的山峰遗忘。
喧嚣彻底远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沉重的寂静。
竹屋里，喻肆依旧无声无息地躺着，如同被时光遗忘。
窗外的焦土上，新生的草木愈发茂盛，试图掩盖那场灾难的痕迹。枫叶红了又落，初雪悄然而至，覆盖了山头，又悄然消融。
日子，就在这日复一日的寂静等待中，缓慢地流淌。如同凝固的琥珀，将所有的焦灼、期盼、恐惧与那渺茫的希望，都包裹其中。
龙飞飞在某一天深夜突然醒了，毫无征兆。
彼时我正在给喻肆擦拭身体，他突然出现在我身后，身形如鬼魅，幽幽地告诉我：“落泉生，我要走了。”
我问他：“去哪？”
他说：“回去。”
我没再搭话，继续沉默着给喻肆擦洗。
“你跟我一起走。”他并没有询问我，而是直接要求。
“不去。”我也干脆地拒绝。
“他已经死了。”龙飞飞将我拉起来，夺过我手中的帕子，扔到地上，还愤怒地踩了两脚。
我不想再跟他解释一遍缘由，于是转而问道：“为什么要我跟你一起走？”
他回答：“我需要你的帮忙，海龙洲需要你。”
我无心掺和这些事，但看他如此坚决，只好敷衍道：“我不会去的，你若是真的需要帮手，带庆生走吧。”
龙飞飞想了想，终于放开我，却并不是去找庆生，独自一人下山去了，他说：“你不走，庆生是不会走的，你现在，比我更需要他。”
笑话，我需要他干什么？
这几个月来，我和庆生说的话不超过十句，他总是沉默地干着他自己的事情，洗衣、做饭、练剑、砍柴、摘果子、种菜......
他几乎承包了所有的事情，只是偶尔跟我嘟囔一句：“粮食不够了，明天下山去买。”
我也只是嘱咐他要小心一些，不要被人发现。
一天正在吃饭的时候，他突然说道：“落师父，感觉你沉默成熟了许多。”
我没答话，只是默默吃饭。
喻肆的离去，让我想起了几十万年前曦文的离开。
那时也是这样的感觉，像抽走了我生命中的一块浮木。
以后的路，无人再为我兜底。万事，只能靠自己。
这份沉甸甸的清醒，反而带来了一种奇异的、近乎残酷的平静。我所有的精力，所有的心神，都前所未有地凝聚起来。
等待之余，便是修炼。
不再是为了逞强，不再是为了证明什么，甚至不再是为了所谓的“复仇”。
修炼，成了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对抗虚无和绝望的锚点，成了维系那渺茫希望的一根细线。
我盘膝坐在喻肆床边的蒲团上，面对着那张沉静的睡颜。
一呼一吸，都竭力掐着《固本诀》中最基础的节律。
灵力如同最温顺的溪流，在那些曾被大力冲撞、如今依旧脆弱不堪的经脉中，小心翼翼地流淌、温养。
每一次运转，都能清晰地感受到断脉初愈处的隐痛和阻滞，但我只是默默承受，一遍遍冲刷，如同最耐心的工匠，修复着满是裂痕的瓷器。
喻肆留下的那卷密密麻麻批注着心得的《凝神诀》竹简，被我翻来覆去地摩挲、研读。
他凌厉的字迹，仿佛带着他惯有的冷冽与严厉，穿透时光，鞭策着我。那个被他重重圈出的“缓”字，成了我每日修炼的座右铭。
再不敢贪功冒进，再不敢心浮气躁。
灵力微弱，那就让它微弱地流转，根基虚浮，那就一点一点，用最笨拙的办法去夯实。
日子在枯燥的吐纳、灵力温养经脉的细微刺痛、以及对着那沉睡身影无声的凝视中滑过。
焦灼被磨平，恐惧被沉淀，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坚持。
终于，在喻肆沉睡后的第六个月。
一个雪后初晴的午后。阳光透过干净的窗棂，洒在喻肆沉睡的侧脸上，也落在我盘坐的蒲团上。
我如同过去的千百个日夜一样，引导着那缕微弱却已变得异常驯服的灵力，沿着《凝神诀》的路线缓缓运转。
当灵力行至丹田气海，完成最后一个周天循环，准备如常散入四肢百骸温养时，
嗡！
丹田深处，那一直如同风中残烛、明灭不定的练气一层境界光点，突然极其轻微、却无比清晰地跳动了一下。
紧接着，一股微弱却真实不虚的暖流，如同沉睡的泉眼被唤醒，自丹田核心汩汩涌出。
这股新生的暖流，远比之前的灵力更加凝练、更加温顺，带着一种破土而出的蓬勃生机。
它并未狂暴地冲击，而是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水，自然而然地浸润过那些被反复温养、已变得坚韧了些许的经脉，将之前残留的滞涩与隐痛悄然抚平。
一种前所未有的、稳固而充盈的感觉，取代了长久以来的虚弱与摇摇欲坠！
练气一层……彻底稳固了！
不仅如此，在那稳固的境界核心深处，仿佛有一层无形的、薄薄的壁垒被这新生而凝练的灵力触及、浸润，隐隐传来一丝即将被冲破的悸动。
练气二层……那曾经遥不可及的门槛，竟已近在眼前！
我猛地睁开眼，胸腔中心脏狂跳。
不是因为突破的喜悦，而是因为一种难以置信的、混合着巨大悲伤与渺茫希望的战栗。
我下意识地看向床上，喻肆依旧安静地沉睡着，雪光映照着他苍白的面容，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如同栖息的蝶翼。
“喻肆……”我沙哑的声音破碎在寂静的竹屋里，“我会等……一直等……等你醒来跟我解释这一切。”
他守在恍如山三千三百多年，我又有何不可？
今生等不来就来世，来世等不来，就再入轮回，生生世世，我总能等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