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院屋顶的寒风呜咽着,卷起琉璃瓦的粉末和焦黑的灰烬,带着刺鼻的血腥与焦糊味。月光惨淡,照着那个巨大的、如同大地伤疤的焦黑坑洞,也照着坑边昏迷不醒、浑身焦黑的龙啸云。李寻欢单膝跪在更远处的屋脊上,胸中气血翻腾,强行压下喉头的腥甜。他缓缓站直身体,青衫在夜风中猎猎作响,肩头凝结的血冰在月光下泛着暗红。
下方贡院广场的混乱并未平息。毒烟虽散,冰针风暴的余威犹存。惊魂未定的举子们相互搀扶,或哭喊,或呆滞。御林军和五城兵马司的兵丁在维持秩序,驱散人群,封锁现场。更多的火把被点燃,将这片刚刚经历死亡风暴的土地映照得如同白昼,也映照出满地狼藉的冰晶碎片、冻结的血渍和扭曲的兵器残骸。
就在这时,一阵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如同闷雷般从下方传来,迅速逼近屋顶!
“围起来!一个都不准放走!”
“保护大人!”
“贼人在上面!”
火光晃动,人影憧憧。数十名盔甲鲜明、手持强弓劲弩的御林军精锐,如同潮水般涌上屋顶,瞬间将这片不大的区域围得水泄不通!冰冷的箭头闪烁着寒光,齐刷刷地对准了屋顶上仅存的两个人——李寻欢和昏迷的龙啸云!
当先一人,身着绯红麒麟补服,头戴乌纱,面白无须,眼神阴鸷锐利,正是权倾朝野的内阁首辅——严世贞!他身后跟着数名气息沉凝、太阳穴高高鼓起的护卫,显然是顶尖高手。
严世贞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刮刀,先扫过那触目惊心的焦黑坑洞,瞳孔深处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震动与…贪婪?随即,目光落在形容狼狈、嘴角带血的李寻欢身上,最后定格在昏迷的龙啸云身上。
“李寻欢!” 严世贞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威严和不容置疑的压迫感,瞬间盖过了风声,“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勾结前朝余孽,行刺主考,血洗贡院!意图颠覆朝廷!来人!将此獠及其同党,拿下!”
“拿下!” 周围的御林军齐声怒吼,弓弦拉紧的声音令人牙酸!
冰冷的杀机瞬间锁定了李寻欢!
“勾结前朝余孽?行刺主考?血洗贡院?” 李寻欢的声音响起,清冷如冰泉,穿透了御林军的呼喝和弓弦的紧绷声。他缓缓转过身,直面严世贞那阴鸷锐利的目光,脸上毫无惧色,只有一种洞穿虚妄的平静。“严首辅,颠倒黑白,指鹿为马,这便是你朱紫高冠下的治国之道?”
“放肆!” 严世贞身后一名护卫厉声呵斥,“首辅面前,安敢狡辩!你与那妖女在屋顶密谋,施展妖法,若非首辅大人洞察先机,及时调兵遣将,这满场举子,早已被尔等屠戮殆尽!人证物证俱在,容不得你抵赖!”
“人证?” 李寻欢的目光扫过下方广场上惊魂未定的举子们,“问问这些侥幸逃生的举子,若非有人破去那七星锁魂阵,此刻他们是否已成冰尸?物证?” 他指向那巨大的焦坑和遍地冰晶,“这便是那前朝余孽慕容雪自爆本源留下的!是她,欲借科场血案颠覆朝廷!是她,口口声声要为二十年前死于‘夜星寒’之手的父亲复仇!是她,亲口道出皇室内库三十万两白银失窃,边关军械图册被篡改,幽州军镇因兵器失灵而陷落——桩桩件件,皆与‘夜星寒’脱不了干系!更是她,临死前明言,那半幅牵扯内库失银案的《山河密卷》,就在太行山道上那盲眼老丐怀中!”
“《山河密卷》?!” 严世贞古井无波的脸上,在听到这四个字时,眼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虽然瞬间恢复如常,但那刹那的失态,却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李寻欢眼中激起冰冷的涟漪。
“一派胡言!” 严世贞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冒犯的震怒,“妖女临死攀咬,疯言疯语,岂能轻信?什么《山河密卷》,什么内库失银,不过是尔等乱臣贼子为掩盖罪行、混淆视听而编造的弥天大谎!李寻欢!你休要转移视线!今夜贡院血案,数千举子亲眼所见,是你与那妖女同处屋顶,激斗不休!若非你二人内讧,妖女岂会自爆?若非你勾结在先,岂能全身而退?你便是此案主谋!来人!拿下!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格杀勿论!” 御林军齐声应和,杀气冲天!数十张强弓拉满,冰冷的箭簇在火光下闪烁着致命的寒芒,死死锁定李寻欢周身要害!
气氛紧绷如弦,一触即发!
李寻欢立于屋脊之上,四面楚歌,杀机环伺。下方是惊魂未定、可能被蛊惑的举子,面前是手握重兵、颠倒黑白的内阁首辅。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入肺腑。袖中空空,那柄未开刃的飞刀早已坠落。但他心中,那柄洞穿虚妄、点破平衡的“道”之刀,却愈发凝实。
他没有去看那些指向自己的致命箭簇,目光如冷电,直刺严世贞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严首辅,你说我勾结慕容雪?” 李寻欢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在夜空中回荡,“那请问,若我二人真是一丘之貉,她为何要布下七星锁魂阵,欲将我与这满场举子一同化为齑粉?若我真欲颠覆朝廷,又何必拼着身受重伤,以未开刃之飞刀,破她灭世杀阵,救下这数千你口中未来的‘朝廷栋梁’?”
他猛地一指地上昏迷的龙啸云:“此人,龙啸云!方才不顾生死,扑向自爆的慕容雪,试图阻止!若非他这一扑,抵消部分爆炸威力,首辅大人此刻所站之处,恐怕也已化为焦土!他又是谁?是我同党?还是…舍身护驾的忠义之士?”
“这…” 严世贞身后的护卫一时语塞。龙啸云扑向自爆火球的一幕,确实被不少兵丁看到。
严世贞眼神阴鸷闪烁,厉声道:“此人身份不明,行为诡异!焉知不是尔等苦肉之计?一并拿下审问便是!”
“苦肉计?” 李寻欢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首辅大人好快的定性!好一个‘一并拿下’!李寻欢一介布衣书生,今夜先破毒烟锁院,再战冰魄死士,最后于屋顶舍命破去七星杀阵,九死一生,力竭至此!敢问首辅大人,若我真为叛逆,何须如此周折?若我真有颠覆之力,此刻又岂会束手立于尔等箭下?”
他踏前一步,目光如炬,逼视严世贞,声音陡然转厉:“反倒是首辅大人!慕容雪临死之言,字字泣血!《山河密卷》牵扯内库失银!边关军械图册被篡改!幽州军镇因兵器失灵而陷落!桩桩件件,关乎国本!首辅身为内阁首揆,总领百官,代天子牧民!面对如此惊天大案之线索,不闻不问,不查不究!反而急不可耐,欲将唯一亲历现场、洞悉部分真相之人污为叛逆,杀人灭口!此举,意欲何为?!”
“大胆狂徒!竟敢污蔑首辅!” 护卫们怒不可遏,箭簇几乎要离弦而出!
严世贞的脸色彻底阴沉下来,如同暴风雨前的铅云。李寻欢的言辞,字字如刀,句句诛心!尤其是当众点出《山河密卷》和内库失银,更是触碰了他心中最深的忌讳!他死死盯着李寻欢,眼中杀机如同实质的寒冰风暴!
“李寻欢!你妖言惑众,罪加一等!” 严世贞的声音如同从牙缝里挤出,带着森然的寒意,“拿下!死活不论!”
“遵命!” 御林军统领一声令下!
“嘣!嘣!嘣!”
弓弦震响!数十支劲弩离弦而出!撕裂空气,带着凄厉的尖啸,如同死亡的暴雨,朝着屋顶上的李寻欢,倾泻而下!覆盖了他所有闪避的空间!
绝杀!严世贞已不惜代价,要在此地将李寻欢彻底抹除!
箭雨临头!劲风压面!
李寻欢瞳孔骤缩!他此刻内息紊乱,肩头带伤,面对这覆盖性的箭雨,避无可避!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住手——!”
一声苍老、疲惫、却蕴含着无上威严的怒喝,如同九天龙吟,骤然从贡院正门方向炸响!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弓弦的震响和箭矢的尖啸!
一道明黄色的身影,在数十名气息沉凝如渊的太监高手簇拥下,出现在贡院广场的高台之上!来人头戴翼善冠,身着明黄常服,面容清癯,眼神疲惫却深邃如海,正是当今天子——明孝宗朱祐樘!
皇帝亲临!
所有射向李寻欢的箭矢,在听到那声怒喝的瞬间,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扼住!硬生生停滞在半空!持弓的御林军个个脸色煞白,浑身僵硬,不敢有丝毫动作!
“参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广场上,屋顶上,所有兵丁、官员,包括严世贞在内,无不骇然变色,齐刷刷跪倒在地,山呼万岁,声震云霄!
朱祐樘并未理会山呼,他的目光越过跪倒的人群,越过广场的狼藉,直直落在屋顶上那个孤身挺立、青衫染血的年轻身影上。疲惫的眼神中,带着审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李寻欢立于屋脊,并未下跪。他只是微微躬身,向着高台方向行了一礼,声音清朗,穿透寂静:“草民李寻欢,参见陛下。”
朱祐樘的目光在李寻欢身上停留片刻,又扫过那巨大的焦坑和昏迷的龙啸云,最后落在跪伏在地、额头几乎触地的严世贞身上。
“严卿。” 皇帝的声音疲惫而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朕在宫中,听闻贡院惊变,有妖人作乱,毒烟弥漫,冰针如雨,举子危殆。特来查看。方才…似乎听见有人提及‘夜星寒’?提及《山河密卷》?提及…皇室内库失银?严卿,你身为首辅,执掌机枢,可否为朕…解惑?”
严世贞伏在地上的身躯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皇帝亲临!还听到了那些要命的话!他心思电转,头埋得更低,声音带着惶恐与悲愤:
“陛下!老臣惶恐!老臣亦是被这惊天变故所惊!贼人李寻欢,勾结前朝余孽慕容雪,行刺主考,祸乱贡院,欲行不轨!其同伙龙啸云,身份诡秘!方才屋顶激斗,妖女自爆,李寻欢巧舌如簧,攀咬构陷,竟污蔑老臣与什么‘夜星寒’、‘内库失银’有关!此乃弥天大谎!意在混淆视听,扰乱圣听!陛下明鉴啊!” 他声音悲怆,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哦?” 朱祐樘的目光转向李寻欢,带着询问。
李寻欢迎着天子的目光,不卑不亢:“回禀陛下。草民所言,句句属实。慕容雪自承前朝昭阳公主身份,为报父仇,欲借科场血案颠覆朝廷。其父二十年前死于‘夜星寒’寒针之下。她更亲口道出,‘夜星寒’牵扯皇室内库三十万两白银失窃案,边关军械图册被篡改案,幽州军镇陷落案!那半幅关键证物《山河密卷》,便在太行山道上被追杀致死的盲眼老丐怀中!草民破其杀阵,只为救下这数千无辜举子!草民若有半句虚言,甘受凌迟之刑!”
“《山河密卷》…盲眼老丐…” 朱祐樘低声重复,疲惫的眼眸深处,仿佛有惊雷划过!他猛地看向严世贞,眼神变得无比锐利!
严世贞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皇帝的眼神,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
“陛下!” 严世贞猛地抬头,老泪纵横,声音嘶哑,“老臣一片忠心,天日可表!李寻欢此子,心机深沉,武功诡异,更兼巧舌如簧!他今夜所为,看似救人,实则步步为营!先以飞刀绝技扬名,博取举子信任;再与妖女假意争斗,制造混乱;最后抛出惊天秘闻,矛头直指老臣!其心可诛!其志非小!陛下万不可被其蒙蔽!恳请陛下,将此獠及其同党龙啸云,速速下诏狱,严加审讯!必能查出其背后主使及颠覆朝廷之阴谋!”
他字字泣血,句句诛心,将李寻欢彻底钉死在“乱臣贼子”的位置上!
屋顶之上,寒风凛冽。李寻欢孤立于屋脊,青衫在明灭的火光中飘摇。下方是跪伏的权臣,远处是沉默的天子。真相与谎言在夜空中激烈碰撞,如同无形的刀剑交锋。
“陛下!” 李寻欢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穿透喧嚣的沉静,“草民是否构陷,是否包藏祸心,自有公断。但草民手中,尚有一物,或可为证。”
他缓缓抬起右手,手中托着的,赫然是霜夫人临别前赠予的那枚封存着“冰魄”的幽蓝冰晶小管!管中,那滴变幻着妖异蓝芒的液体,在月光和火光映照下,散发着神秘而危险的气息。
“此物,名‘冰魄’,乃解‘寒螭涎’与‘牵机引’剧毒之唯一圣药!” 李寻欢的声音清晰传遍全场,“主考周大人月前‘风寒’蹊跷,性情大变,今日更缺席锁院巡视!草民斗胆猜测,周大人恐已身中‘牵机引’之毒!此毒发作,癫狂自残,状若疯魔!明日会试,若主考官当众癫狂,后果不堪设想!草民愿以此‘冰魄’一试!若解周大人之毒,则草民所言非虚,慕容雪之语可信!若无效,草民甘愿领受严首辅所指控之任何罪名!”
“冰魄?解药?” 朱祐樘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那枚幽蓝小管上,疲惫的眼神中爆发出锐利的光芒!
严世贞的脸色,在听到“牵机引”、“周大人”和“冰魄解药”这几个词时,瞬间变得惨白如纸!他猛地抬头,死死盯着李寻欢手中的冰晶小管,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惊骇和…一丝难以掩饰的恐惧!
贡院的夜,死寂得只剩下风声和心跳。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李寻欢掌心那枚闪烁着幽蓝光芒的冰晶小管上。那里面封存的“冰魄”,如同黑暗中的一点孤星,微弱,却足以刺破最厚重的阴谋之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