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粘稠、沉重、仿佛凝固了万载时光的黑暗。

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感觉。只有永恒的沉寂和冰冷。灵魂像一片羽毛，在无边的虚无中沉浮，失去了重量，失去了方向。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一丝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冰冷触感，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意识深处漾开涟漪。

冷。

刺骨的冷。

不是寒露的肃杀，不是万殇诅咒的阴毒，而是一种更深沉、更纯粹、仿佛源自生命本源的……枯寂之寒。

李宵极其艰难地、如同破茧般，从这无边的黑暗与枯寂中挣扎着睁开沉重的眼皮。

视线模糊，被一层粘稠的血痂和冰霜糊住。每一次微弱的眨眼，都牵扯着眼皮的撕裂痛楚。

映入眼帘的，不再是二十四柱空间那宏大的黑色平台，也不是寒露冰域的苍白死寂。

而是一个……冰窟。

一个完全由某种散发着幽蓝色泽的、半透明万年玄冰构成的巨大冰窟！穹顶高耸，悬挂着无数巨大的、如同獠牙般的冰棱。四壁光滑如镜，倒映着扭曲的光影。地面同样是坚硬的玄冰，散发着深入骨髓的寒意。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古老、枯寂、仿佛时间都被冻结的冰冷气息。

这里没有光，唯一的光源来自冰窟中央。

那里，悬浮着一颗头颅大小的、散发着微弱青白色光芒的冰球。冰球内部，似乎有无数细小的、如同星尘般的冰晶在缓缓流转，散发出一种恒定而冰冷的微光，勉强照亮了冰窟的核心区域。

李宵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块相对平整的玄冰之上，身下没有任何铺垫，刺骨的寒意透过单薄破烂的衣物，疯狂地侵蚀着他残破的身躯。身体各处传来撕裂般的剧痛，尤其是右臂和胸口，仿佛被无数烧红的烙铁反复烫过，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来肺腑灼烧般的痛楚。皮肤表面覆盖着一层焦黑的硬痂，那是雷劫留下的印记，混杂着干涸的血污和凝结的冰霜。

脸上……空荡荡的！

没有了那张冰冷沉重的寒露傩面！只有赤裸的皮肤暴露在枯寂的寒气中，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脆弱感和……深入骨髓的寒冷！

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带着冰冷的雷霆和青铜碎片，轰然冲入脑海！

二十四柱空间！

惊蛰雷劫！

冰雷之刃的毁灭！

傩面的轰然炸裂！

以及……雷光中暴露出的那张脸！

那张与他七分相似、写满沧桑与平静的脸！

还有……那一声几乎被雷霆湮灭的、疲惫而低沉的呼唤……

“阿……宵……”

万殇！

这个名字如同带着倒刺的冰锥，狠狠扎进心脏，带来撕裂般的剧痛和巨大的荒谬感！

是他！那个教导他、救他、又将他推入绝境、宣判他命运的人！那个傩面破碎、化为诅咒之源的堕落傩师！竟然一直戴着另一张完整的傩面，隐藏在他身边！而他……竟然叫他“阿宵”？！

混乱、愤怒、被欺骗玩弄的屈辱、对未来的巨大恐惧……如同毒藤般疯狂缠绕着他的心脏！他猛地想要坐起身！

“呃……嗬……”一声痛苦的闷哼从喉咙里挤出。身体如同散了架的破木偶，根本不听使唤。剧烈的动作牵动了全身的伤口，尤其是右臂，仿佛有无数烧红的钢针在里面搅动，痛得他眼前发黑，冷汗瞬间浸透了焦黑的衣衫，又在寒气中迅速凝结。

他只能无力地躺回冰冷的玄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喘息都带着血腥味和灼烧般的痛楚。目光死死地扫视着这个枯寂冰冷的冰窟。

然后，他的目光猛地钉在冰窟的角落！

就在那散发着青白微光的冰球下方不远处，玄冰的地面上，静静地躺着一个人！

玄青色的宽大长袍，此刻沾染了斑驳的焦黑和冰霜，显得有些狼狈。那人背对着李宵，盘膝而坐，双手结着一个奇异的印诀，按在膝上。一头如墨的长发披散着，遮住了脖颈。

没有戴面具！

那熟悉的背影，那披散的黑发……正是万殇！

李宵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巨大的恐惧和愤怒如同冰火交织，让他几乎窒息！他想怒吼，想质问，却连发出声音的力气都几乎耗尽，只能死死地盯着那个背影，眼神如同淬毒的利刃。

似乎是感应到了李宵那充满恨意的目光，那个盘膝而坐的背影，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随即，一个疲惫不堪、沙哑干涩、却无比熟悉的声音，在寂静冰冷的冰窟中缓缓响起：

“醒了？”

声音不再是隔着青铜面具的冰冷漠然，而是带着一种卸下所有伪装后的、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丝难以言喻的苍凉。

李宵的身体猛地一僵！这声音……虽然沙哑疲惫，但那语调……那感觉……

万殇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身。

冰球青白的光线映照下，那张脸再次毫无保留地呈现在李宵眼前。

依旧是那冷白的肤色，深刻的五官，高挺的鼻梁，紧抿的薄唇。只是此刻，这张与李宵七分相似的脸上，布满了难以掩饰的疲惫与虚弱。嘴角残留着一丝尚未干涸的暗红血痕，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尤其是那双眼睛，深邃的眼眸中布满了血丝，透着一股耗尽心力的枯槁，以及一种……沉淀了无尽岁月的沉重悲伤。

他的目光平静地迎上李宵那双充满了惊骇、愤怒、质问和巨大混乱的眼睛。

四目相对。

冰窟内死寂无声，只有那青白冰球内部星尘流转的微弱嗡鸣。

巨大的荒谬感和被欺骗的愤怒让李宵几乎要爆炸！他想嘶吼，想质问，想扑上去撕碎这张脸！但身体的剧痛和枯寂寒气带来的虚弱，让他只能徒劳地喘息，用眼神传递着滔天的恨意。

“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万殇的声音沙哑而平静，率先打破了沉默，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疲惫。“比如，我为何戴着面具？为何救你？又为何……是你口中的‘万殇’？”

他微微停顿，目光扫过李宵脸上残留的血痂和空无一物的脸庞，又落回他那双燃烧着恨火的眼睛。

“面具，是容器，也是枷锁。完整的傩面，能约束力量，隔绝窥探，也能……暂时压制一些不愿面对的东西。”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自嘲。“至于万殇……”

他抬起手，极其缓慢地指向冰窟的深处，那个散发着青白光芒的冰球。

“真正的‘万殇’，或者说，他残留的、被诅咒侵蚀的魂魄，就在那里。”

李宵顺着他的手指望去，瞳孔骤然收缩！

只见那青白色的冰球内部，除了缓缓流转的星尘冰晶，最核心的位置，赫然悬浮着一团……东西！

那是一团粘稠如墨汁、不断扭曲翻滚的黑气！黑气之中，隐约可见一张破碎不堪、痛苦扭曲的人脸轮廓！那轮廓……正是李宵在二十四柱空间看到的、万殇傩柱顶端那张破碎傩面的模样！怨毒、疯狂、充满了毁灭一切生机的诅咒气息！此刻，它被无数散发着青白色寒光的冰晶锁链死死缠绕、封印在冰球核心，如同被冻结在琥珀中的毒虫，徒劳地挣扎、嘶吼，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是他堕入魔道后，被自身诅咒和破碎傩面反噬，最终剥离出的、最纯粹的恶念与疯狂。”万殇的声音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仿佛在诉说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是诅咒之源，也是……无法摆脱的孽债。”

他缓缓转回头，目光重新落在李宵脸上，那眼神复杂到了极致，有痛苦，有愧疚，有深深的疲惫，还有一种……李宵无法理解的、近乎悲悯的哀伤。

“而我……”万殇的声音沙哑而低沉，每一个字都仿佛重若千钧，“是这疯狂孽债的……囚徒。也是……替他偿还这罪孽的……影子。”

影子？！

李宵的思维彻底混乱了！他看着冰球中那团疯狂挣扎的诅咒黑魂，又看着眼前这张疲惫而真实的脸……万殇是囚徒？是影子？那他是谁？！

“至于你……”万殇的目光变得更加深邃，带着一种穿透时空的沉重感，落在李宵那与他七分相似的脸上。“李宵。你的恨火，你的执念，你灵魂深处那点被诅咒标记的生气……都源自于我无法偿还的罪孽，也源自于……血脉相连的羁绊。”

血脉相连！

这四个字如同惊雷，狠狠劈在李宵混乱的意识中！

“不……不可能……”李宵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抗拒！“你骗我！你……”

“荧儿还活着。”万殇打断了他激烈的否认，声音依旧平静，却抛出了一个让李宵瞬间窒息的炸弹！

荧儿！

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李宵所有的混乱和愤怒！

“她……她在哪？！”李宵猛地挣扎起来，不顾全身撕裂般的剧痛，死死地盯着万殇，“告诉我！她在哪？！”

万殇沉默了片刻，那双布满血丝的深邃眼眸中，痛苦之色更浓。他缓缓抬起手，指向冰窟的另一端，那片被巨大冰棱阴影笼罩的、更加幽暗寒冷的角落。

“她……在那里。”

李宵艰难地、一点一点地转动僵硬的脖子，顺着万殇手指的方向望去。

青白色的冰冷光线艰难地穿透巨大冰棱的阴影，照亮了那片区域的一角。

只见在坚硬的玄冰地面上，静静地躺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穿着那件李宵无比熟悉的、洗得发白的碎花小袄，袖口那朵歪歪扭扭的小梅花依旧清晰。小小的身体蜷缩着，仿佛陷入了沉睡。

是荧儿！

李宵的心脏瞬间被巨大的狂喜攫住！荧儿！她还活着！她真的在这里！

他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挣扎着想要爬过去！可身体刚一动，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和剧痛就让他再次摔倒在冰面上！

“荧……荧儿……”他嘶哑地呼唤着，声音带着哭腔和不顾一切的急切。

然而，躺在冰窟角落的荧儿，毫无反应。如同沉睡的冰雕。

李宵的目光，终于落在了荧儿的脸上。

那张原本应该红润、带着婴儿肥的小脸，此刻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如同最纯净的冰雪。她的双眼紧闭，长长的睫毛上凝结着细小的冰晶。这都不是最可怕的。

最让李宵灵魂冻结的是——

在荧儿光洁的额头上，眉心正中央的位置！

赫然烙印着一个印记！

一个由无数扭曲、细小的暗紫色血管组成的印记！那印记的形状，如同一张微缩的、狞笑的鬼脸！散发着阴冷、怨毒、充满不祥的气息！丝丝缕缕肉眼可见的、带着微弱血色的冰寒气息，正不断从这个鬼脸印记中弥漫出来，如同活物般缠绕着荧儿小小的身体，将她与身下的玄冰地面紧紧连接在一起！仿佛在汲取着她的生机，又像是在输送着某种冰冷的能量！

鬼王之印！

李宵的瞳孔瞬间收缩到针尖大小！巨大的恐惧和难以置信的悲伤瞬间淹没了他！

化鬼！荧儿真的化鬼了！而且被这可怕的印记锁在了这里！

“她……她怎么了？！”李宵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而扭曲变调，他猛地扭头看向万殇，眼神中充满了质问和疯狂的绝望！“那是什么？！你对她做了什么？！”

万殇疲惫地闭上眼睛，仿佛不忍再看，嘴角那丝暗红的血痕显得更加刺目。他的声音沙哑而沉重，如同在宣读一份残酷的判决书：

“血祭反噬，阴煞蚀魂。她……已经踏过了那条界限。”他缓缓睁开眼，目光中充满了无法言说的痛苦。“那印记，是‘彼岸’的标记。是她化为‘凶煞’的凭证，也是……将她魂魄锁在这枯寂冰狱的枷锁。”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李宵脸上，那眼神复杂到了极致，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悲悯。

“而你，李宵。你的恨火，你的生气，你灵魂深处那点被万殇诅咒标记的烙印……是唤醒她，也是……最终可能终结她的……唯一钥匙。”

钥匙？

唤醒？终结？

李宵躺在冰冷的玄冰上，看着角落里被鬼脸印记锁住、如同冰雕般沉睡的妹妹，又看着眼前这个自称“囚徒与影子”、面容与他七分相似、疲惫而哀伤的万殇……

巨大的混乱、无法理解的真相、以及血亲被锁在咫尺却无法触及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将他淹没。

冰窟之中，只剩下那青白冰球核心、疯狂挣扎的诅咒黑魂，以及李宵那无声的、绝望到极致的悲泣。